卷六 第十章

日子像一條鏈子……一環扣一環。行軍、戰鬥、休息。炎熱。雨。一陣陣馬汗和馬鞍上曬熱的皮革的混合氣味。由於經常處於緊張狀態,人們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血,而是加熱的水銀,由於睡眠不足,腦袋簡直比三英寸口徑的炮彈還要重。葛利高里盼望休息一下,足足地睡上一覺,該有多好!然後就扶著犁把,沿著翻起的鬆軟田壟走,吹著口哨趕牛,聽著像喇叭似的仙鶴叫聲,輕柔地從臉頰上拂去銀色的晴絲,貪婪地聞著犁起的葡萄美酒般的秋天泥土的香味。

可是現在他目睹的卻是——一片被道路分割的莊稼地。大道上走著一群群被剝得光光的、滿臉塵土、像死屍一樣黑的俘虜。連隊在前進,馬蹄踏爛了道路,鐵馬掌踐踏著莊稼。村子裡,貪財的傢伙們在搶劫那些跟著紅軍走了的哥薩克的家屬,鞭打他們的妻子和母親。

愁悶惱人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從記憶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任何事情,即使是重大的事件,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迹。目前戰爭中的日常生活甚至比上次戰爭都更加無聊,也許是因為各種酸甜苦辣的滋味早就嘗過了吧。而且所有的參加過上次戰爭的人對這次戰爭都很蔑視:不論是戰爭的規模,投入的兵力,還是所受的損失——一切方面,跟打德國人的戰爭比起來,都像兒戲一樣。只有兇惡的死神,仍舊像在普魯士的戰場上一樣,全身高大地挺立著,嚇得人們還得像畜生似的為保全性命而奔逃。

「難道這能算是戰爭嗎?只能說是類似戰爭而已。從前跟德國打仗時,德國人一開炮,幾個團都能統統報銷了。可是現在,連里剛有兩個人受傷,就大叫:損失慘重!」上過前線的戰士們都這樣紛紛議論。

可是這種兒戲的戰爭也使人煩惱。不滿、疲勞和憤恨越積越深。連隊里的人們越來越堅決地說:

「咱們把紅軍從頓河的土地上打出去就散夥!絕不到邊界以外去。俄羅斯是俄羅斯,我們是我們。我們不在他們那裡搞我們這一套。」

整個秋天在菲洛諾沃附近進行著無精打採的戰爭。察里津是最重要的戰略中心。白軍和紅軍都把最有戰鬥力的部隊投到那裡去。而在北方戰線上,雙方勢均力敵。紅白雙方都在積蓄力量,準備決一死戰。哥薩克的騎兵比較多;他們利用這種優勢協同作戰,包抄紅軍的兩翼,迂迴到後方。哥薩克方面之所以佔優勢,只是因為他們的對手全是些從毗鄰前線地區新征來的、政治上不堅定的紅軍部隊。薩拉托夫人和坦波夫人都是成千上萬地投降。但是當紅軍指揮部把工人團隊、水兵隊伍或者騎兵投入戰鬥時,戰局就會出現平衡狀態,於是戰場上的主動權就重又不時易手,雙方輪流贏得一些局部性的勝利。

在這場戰爭中,葛利高里無動於衷地注視著戰爭的進程。他深信:到冬天戰線就不復存在了;他了解哥薩克們都熱望和平,戰爭根本不可能持續下去。團里有時候收到幾份報紙。葛利高里憎恨地拿起用黃色包裝紙印的《頓河上游報》,迅速地讀著前線消息,氣得咬牙切齒。當他給哥薩克們朗讀那些豪邁的、虛張聲勢的大話時,大家都好心腸地笑了起來:

九月二十七日在菲洛諾沃方面的戰鬥互有勝負。二十六日夜間,勇猛的維申斯克團從山下村把敵人驅逐出去,乘勝追擊,直搗盧基揚諾夫斯基村。俘獲了大量的戰利品和俘虜。紅軍殘部倉皇退去,潰不成軍。哥薩克士氣高昂。頓河的勇士們正為奪取新的勝利奮戰!

「咱們抓住了多少俘虜,啊?大量的嗎?哎呀,哎呀,這伙狗崽子們!統共捉了三十二個人!可是他們……哈哈哈……」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咧著露出白牙的嘴,用兩隻長手巴掌叉著腰,笑得前仰後合地說。

哥薩克們也不相信「士官生們」在西伯利亞和庫班的勝利消息。《頓河上游報》不要臉地、赤裸裸地撒謊。奧赫瓦特金是個長胳膊、身體健壯的哥薩克,他讀完論述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叛亂的社論以後,就當著葛利高里的面說:

「等他們鎮壓完了捷克人,然後就要全軍向我們壓來,就像對付捷克人那樣——使我們血流成河……總而言之——那是俄羅斯呀!」最後嚇人地下結論說,「這是開玩笑嗎?」

「別嚇唬人啦!你這些昏話氣得我肚子都疼啦。」普羅霍爾·濟科夫揮手說。

而葛利高里卷著煙,暗自幸災樂禍地想:「說得對!」

這天晚上,他彎著背,解開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的、縫著保護色肩章的襯衣領子,在桌邊坐了很久。太陽晒黑的臉上表情嚴肅,病態的虛胖把臉上的皺窩和突出的顴骨的尖角都拉平了。他來回扭動著筋肉發達的脖子,若有所思地捋著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鬈曲的鬍子尖,近年來變得冷酷的兇狠的眼睛凝視著一點。他苦惱地、不習慣地冥思苦想著,直到躺下睡覺的時候,才彷彿在回答一個共同的問題,自言自語說:

「沒有地方躲呀!」

他整夜都沒有睡,不時出去查看馬匹,在像綢緞子一樣簌簌作響的漆黑、寂靜的秋夜裡,在台階上站了很久。

看來,照耀著葛利高里誕生的那顆小宿命星還在顫抖地閃著微光;顯然,它還沒有熟到落下來,用隕落的冷光劃破長空的程度。一個秋季,葛利高里的坐騎被打死了三匹,軍大衣上打了五個窟窿。死神好像總在跟這個哥薩克開玩笑,屢次用烏黑的翅膀逗弄他。有一天,一顆子彈把馬刀柄上的銅頭打穿,刀柄上的穗帶就像被咬斷了似的落在馬蹄邊。

「一定是有個什麼人在竭誠地為你祈禱,葛利高里。」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對他說,而且對於葛利高里臉上那種不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驚訝。

戰線移到鐵路那面去了。輜重車每天都運來許多纏著鐵蒺藜的軸卷。電報每天往前線傳送這樣的消息:

協約國軍隊近日開到。在援軍到來前,必須堅守住頓河地區邊界,不惜任何代價遏止紅軍的進攻。

大批征來的民夫用破冰的鐵杵開鑿冰凍的土地,挖掘戰壕,圍繞著戰壕架設鐵蒺藜。夜裡,等哥薩克們離開戰壕,跑到居民家裡去烤火取暖的時候,紅軍偵察兵就來到戰壕邊,剷平修築的防禦工事,把致哥薩克的號召書掛在生鏽的鐵蒺藜尖上。哥薩克們貪婪地讀著這些傳單,就像讀家書一樣。事情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再繼續打下去是毫無意義的。嚴寒襲來,天氣變化無常:有時大雪紛飛,有時又轉暖,雪水橫流。在戰壕里待一個鐘頭都受不了。哥薩克們冷得要死,手腳都凍壞了。步兵和偵察兵部隊中,有許多人連皮靴子都沒有。有些人到前線來的時候,就像去打掃牲口棚似的——只穿著便鞋和單薄的燈籠褲。他們都不信協約國會來幫忙。「他們是騎著甲蟲來的!」有一天,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傷心地說。有時遇上紅軍偵察隊,哥薩克們聽到他們大聲喊話:「噯!基督教的信徒們!你們開著坦克向我們沖!而我們卻坐著爬犁來看望你們!快把鞋後跟上抹上油,——我們馬上就要來做客啦!」

從十一月中旬起,紅軍就轉入進攻。他們頑強地把哥薩克部隊壓向鐵路線,然而戰局的轉折還是姍姍來遲。十二月十六日,紅軍的騎兵經過長時間的戰鬥,打垮了第三十三團,但是在科洛傑江斯克村附近,維申斯克團據守的地區,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維申斯克團的機槍手躲在大雪覆蓋了的場院木柵後面,用猛烈的火力迎擊徒步進攻的敵人,右翼的機槍掌握在經驗豐富的卡爾金斯克哥薩克安季波夫手裡,他向攻來的敵人深處,扇面掃射,時而卧倒,時而奔跑的散兵線。連隊整個籠罩在射擊的煙霧中。而另外兩個連則已經從左翼迂迴包抄過去。

黃昏時分,剛剛開到的水兵部隊,替換了有氣無力地進攻的紅軍步兵。水兵們既不卧倒,也不喊叫,迎著機槍火力沖了上來。

葛利高里在不停地射擊。槍膛已經冒煙了,槍筒子熱得燙手指頭。葛利高里把步槍涼一涼,又壓進一梭子彈,眯縫起眼睛,瞄準了遠處的黑乎乎的人形。

水兵把他們打退了。幾個連都騎上馬逃出村莊,馳上山崗。葛利高里駐馬回頭一看,不由地扔開了馬韁。從山崗上遠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蓋的憂鬱的田野,到處點綴著大雪掩埋的艾蒿叢和山谷的斜坡上晚霞投下的紫色陰影。田野上,綿延數俄里,黑斑似的橫著些被機槍打死的水兵屍體。他們穿著水兵的呢軍裝和皮上衣,黑壓壓地橫在雪地上,就像一群蹲下去準備起飛的烏鴉……

傍晚,被敵人的進攻打得七零八亂的幾個連跟葉蘭斯克團以及那個原來在他們右翼活動的、有番號的梅德維季河口區團失去了聯繫,在布祖盧克河的一條細小的支流沿岸兩個村子裡宿營。

天色已晚,葛利高里從按連長命令設立崗哨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在衚衕里遇到了團長和團部的副官。

「第三連駐在什麼地方?」團長勒馬問道。

葛利高里告訴了地點。他們倆就策馬去了。

「連里的損失很大嗎?」副官策馬離去時問;他沒有聽清答話,就又重問了一聲:「怎麼?」

但是葛利高里沒有理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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