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九章

一直到後來,當他們這個團進入了連續作戰時期,已經不再是一幕幕演出的遭遇戰,而是形成了蜿蜒曲折的陣地,葛利高里不論在和敵人交手廝殺,或者在近距離對峙時,總是對紅軍戰士,對這些俄羅斯士兵,對這些不知道為什麼他必須與之拼殺的人們依然懷有同樣無止境的強烈好奇心。他的心裡似乎一直保留著四年戰爭最初的日子裡,在列什紐夫近郊產生的那種天真幼稚的感情,當時他在山崗上,第一次看到奧匈部隊和輜重隊倉皇奔逃的情景。「這是些什麼人?是些什麼樣的人?」彷彿在他的生活史上根本就不曾有過他在格盧博克附近跟切爾涅佐夫的隊伍廝殺的那一頁。但是那時候他清楚地了解敵人的真面目,——大多是頓河地區的軍官,是哥薩克。而現在他卻不得不跟俄羅斯士兵,跟另一種不同的人打仗,這些人全都是擁護蘇維埃政權的,而且正像他想的那樣,竭力要搶奪哥薩克的土地和利益。

有一天,他在戰鬥中又一次,幾乎是面對面地與突然從一條叉溝里跑出來的紅軍戰士遭遇了。他帶著一個排騎馬出去偵察,沿著一條小山溝的溝底往岔口走去,突然聽見「Г」音發得特別重的俄羅斯話語聲和零亂的腳步聲。幾個紅軍戰士——有一個是中國人——爬上了溝頂,一看見哥薩克不由得一愣,霎時間都嚇呆了。

「哥薩克!」一個紅軍戰士嚇得摔在地上,不成聲地喊道。

那個中國人開了一槍。跌倒的那個淡白色頭髮的紅軍戰士也立刻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急促的聲調大叫:

「同志們!用『馬克辛』打!哥薩克來啦!」

「打啊!哥薩克來啦!……」

米吉卡·科爾舒諾夫用手槍把那個中國人打倒,然後猛地掉轉馬頭,撞著葛利高里的馬,頭一個沿著坡岸陡峻,亂石滾滾的溝底遁去,他抖動著韁繩,駕馭著驚奔的戰馬,彎來彎去地跑著。其餘的人也跟著他跑起來,馬匹盤旋飛奔,互相追逐。機槍在他們的背後噠噠地響著,槍彈把溝坡上的和凸岸上茂密的荊棘和山楂樹葉子打得紛紛落下,打得溝底亂石橫飛,打得石頭溝底上彈痕累累……

還跟紅軍交過幾次手,他親眼看著哥薩克的槍彈把紅軍士兵打倒在地,把這些人斷送在這塊肥沃而又陌生的土地上。

……於是葛利高里逐漸憎恨起布爾什維克來。他們成了他生活中的敵人,迫使他離開了土地!他看到:其餘的哥薩克也在滋生著同樣的感情。他們都覺得,之所以要打這場戰爭,全怪來進攻這個地區的布爾什維克。每個人,一看到那一壟壟沒有收集起來的割倒的麥子,馬蹄踐踏的沒有收割的莊稼,空蕩蕩的場院,就想起了自己那幾畝地,想起了正在這幾畝地上掙扎、呻吟,干著力不能勝的重活的婆娘們,他們的心腸變硬了,兇狠起來。在戰鬥中,葛利高里有時覺得,他的敵人——坦波夫、梁贊和薩拉托夫的農民——也懷著同樣對土地的熱情在進行戰鬥。「我們就像爭奪情人一樣,在為搶佔土地廝殺。」葛利高里心裡想。

捉到的俘虜漸漸少了。槍殺俘虜的事件,時有發生。在前線,搶劫之風甚盛;搶劫那些有同情布爾什維克之嫌的人家,搶劫紅軍戰士的家屬,常常把俘虜的人都剝得精光……

什麼都搶:從馬匹、車輛,直到毫無用處的笨重東西。哥薩克搶,軍官也搶,大家都搶。二類輜重車上堆滿了戰利品。大車上的東西真是洋洋大觀!有衣服,有火壺,有縫紉機,也有馬套——凡是值點錢的東西,無所不有。輜重車上的戰利品紛紛運回各家各戶。哥薩克們的親屬來到前方,他們趕著馬車給部隊送來彈藥和軍糧,然後裝上搶來的東西,滿載而歸。騎兵團隊——它們佔大多數——更是無法無天。因為步兵除了一隻軍用背包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地方可裝,而騎兵則可以塞滿鞍袋,捆在馬肚帶上,他們的馬哪裡還像戰馬,簡直成了馱載的牲口。弟兄們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在戰爭中搶劫,對於哥薩克來說,向來是最重要的動力。葛利高里從他聽到老年人講的過去的戰爭和自己的親身經歷中明白了這一點。還是在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他們團在普魯士的後方進攻,旅長——一位戰功卓絕的將軍——把部隊分成十二個連,用鞭子指著坐落在山崗下的一座小城,命令說:

「你們攻下這座城市——可以自由行動兩個鐘頭。但是兩個鐘頭以後,再發現搶劫的人——就要槍斃!」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葛利高里卻很不習慣幹這種事兒,——他只拿點吃的東西和喂馬的草料,很怕去動別人的東西,而且憎惡人們的搶劫行為,特別見不得自己連的哥薩克進行搶劫。他對自己的一連人嚴加約束。他連里的哥薩克很少搶劫,就是搶了,也瞞著他。他沒有命令過槍殺和剝俘虜的衣服。他這種異常寬容的態度引起了哥薩克和團里上司的不滿。把他召到師部去,要他給自己的行為作出解釋。一位上司對他大發脾氣,粗暴地大喊大叫:

「少尉,你是存心想把我這個連搞垮嗎?你標榜什麼自由主義作風呀?是在為自己留條後路,以防萬一嗎?是不忘舊情,玩弄兩面手法嗎?……這樣搞,人們怎麼會不罵你呢?好啦,用不著廢話!你懂不懂軍紀?你說什麼——撤換你?我們立刻就撤你的職!我命令你今天就把連隊交出去!記住,老弟……別瞎嘟囔!……」

月底,維申斯克團與齊頭並進的第三十三葉蘭斯克團的一個連,共同佔領了響谷村。

山下的谷底里,是一片柳樹、白蠟樹和白楊,山坡上點綴著三十來座白牆的房舍,四周圍著低矮的粗石砌的圍牆。村頭高處的小山頭上,矗立著一架古老的風車,它都可以用上四面八方的風。在從山陰里湧起的白雲堆里,風車僵死的翅膀像個斜叉的十字架,黑亮閃光。陰晦的雨天。溝谷里黃色的風雪在咆哮:落木蕭蕭。枝葉繁茂的紅柳樹榦往外滲著殷紅的血汁。場院上堆著閃光的麥秸垛。溫柔的初冬籠罩著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味的大地。

葛利高裡帶著自己的一個排住在設營員分配給他們的一座房子里。房主人跟著紅軍走了。所以老邁肥胖的女主人帶著尚未成年的女兒特別殷勤地招待這一排人。葛利高里穿過廚房走進內室,四下看看。這家人的日子過得顯然十分富裕:油漆的地板,維也納式的椅子,大穿衣鏡,牆上掛著常見的軍人相片和一張鑲著黑框的學生獎狀。葛利高里把濕透了的雨衣掛在壁爐上,捲起煙來。

普羅霍爾·濟科夫走進來,把步槍靠在床上,冷漠地對他說:

「送軍需品的大車來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您老爸爸趕著車一起來了。」

「真的嗎?你就胡說吧!」

「真的。除他以外,至少還有六輛咱村的大車。快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披上軍大衣,走出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拉著籠頭把馬牽進大門來。

達麗亞身上披著一件家紡粗呢斗篷,坐在四輪馬車上。她手裡拽著韁繩。水汪汪的含笑的眼睛從濕淋淋的斗篷風帽里朝葛利高里閃著。

「怎麼把你們也都驚動來啦,鄉親們!」葛利高里臉朝父親笑著大聲說。

「啊,我的好兒子,還活著哪!我們作客來啦,沒有得到你的許可就趕車來啦。」

葛利高里走著,摟住了父親的大寬肩膀,然後就動手從車轅上往下卸馬套。

「你說,沒有料到我們會來,是嗎,葛利高里?」

「是呀。」

「我們是……被征來的運輸隊。給你們送炮彈來啦,——你們就只管打仗吧。」

他們一面往下卸著馬,一面時斷時續地交談著。達麗亞在把乾糧和馬料從車上搬下來。

「你幹嗎也來啦?」葛利高里問。

「我是照顧爸爸來的。咱們老爺子病啦,從救主節就病了,到如今也沒有好。母親擔心路上出什麼事兒,他一個人遠離家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嫩綠、芳香的冰草扔給馬吃,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他不安地大睜著眼白上帶著病態血斑的黑眼睛,沙啞地問:

「喂,怎麼樣啊?」

「很好。在打仗哪。」

「聽說,哥薩克們不願意打出邊境去……是真的嗎?」

「說說罷了……」葛利高里閃爍其詞地回答說。

「你們這是怎麼搞的呀,夥計們?」不知道怎麼一來,老頭子的聲音突然變得那麼陌生、惶恐,「怎麼能這樣呢?我們這些老頭子都指望你們……除了你們,誰還能擔當起保衛咱們親愛的頓河的任務呢?如果你們——上帝保佑!——不想再打仗……這是怎麼回事兒呀?你們的輜重兵瞎說什麼……造謠生事,這些狗崽子!」

他們走進屋子。哥薩克們也都聚攏來了。先是談論些本村的新聞。達麗亞跟女主人耳語了一番,就打開裝乾糧的口袋,做晚飯去了。

「聽說,好像你的連長職務被撤掉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小骨頭梳子梳著下垂的大鬍子,問。

「我現在是排長。」

葛利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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