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八章

在離杜爾諾夫斯克鎮不遠的地方,維申斯克團與後退的赤衛軍部隊相遇,進行了第一次戰鬥。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指揮的一個連,在中午時分佔領了一個樹林和雜草圍著的小村子。葛利高里命令哥薩克們在橫貫全村,已經衝出一道淺溝的小河岸邊的柳蔭里下了馬。不遠的地方有幾處泉水從黑色的稀泥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泉水冰涼冰涼的;哥薩克們用制帽舀起泉水拚命地喝,然後又舒服地哼哼著把制帽扣在汗淋淋的腦袋上。正午的太陽高懸在被暑熱蒸烤得昏昏沉沉的村莊上空。大地簡直要熔化了。炎熱的太陽曬得青草和柳樹葉無精打采地垂下來,可是小河邊的柳樹蔭里卻陰涼陰涼的,潮濕的土地長滿了牛蒡花和別的茂密的雜草,碧綠一片;小河灣里的浮萍都像討人喜愛的姑娘的笑臉在閃動;遠處,小河轉彎的地方有幾隻鴨子在水裡呱呱亂叫,拍打翅膀。馬打著響鼻,直往水邊掙,咕唧咕唧地踏著稀泥,掙脫人手裡的韁繩,跑到河中間去,踏渾了河水,用嘴唇尋覓著清新的水流。熱風從它們垂下去的嘴唇上吹下一粒一粒的晶瑩的大水珠。吹來陣陣馬蹄攪起的河底污泥和水藻散發出來的硫磺氣味和被河水沖刷和泡爛的柳樹根又苦又甜的氣味……

哥薩克們剛剛說著話、抽著煙在牛蒡花叢里躺下來,偵察兵回來了。「紅軍」這兩個字一下子就把大家從地上轟了起來。人們緊上了馬肚帶,又到河邊去,灌滿隨身帶的水壺,喝得飽飽的,大概每個人都在想:「也許還能喝到這樣清亮的、像小孩的眼淚似的好水,也許再也喝不到了……」

他們在大路上越過小河,便停了下來。

村子外頭,距離約一俄里遠,敵人的偵察隊在野艾叢生的灰沙土崗上移動,八個騎兵警惕地向村子走來。

「我們去把他們捉來!你答應嗎?」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向葛利高里建議說。他帶著半排人迂迴到村外去;但是偵察隊一發現有哥薩克兵,就掉轉馬頭回去了。

過了一個鐘頭,等到本團的其他兩個騎兵連趕到的時候,他們就一同出發了。據偵察兵們報告:紅軍的兵力大約有一千支槍,正朝他們開過來。維申斯克團的幾個連和在右方推進的第三十三葉蘭斯克——布坎諾夫斯克團失掉聯繫,但是還是決定迎戰。他們翻過山崗,都下了馬。看守馬匹的哥薩克們把馬牽到一片向村邊傾斜下去的寬闊的凹地里去。右面一點兒的地方,雙方的前哨已經接火了。手提機槍氣勢洶洶地響起來。

接著就看到了紅軍稀疏的散兵線。葛利高里把自己指揮的連隊布置在凹地的高坡上。哥薩克們都卧倒在長滿像馬鬃似的小灌木叢的斜坡上。葛利高里在一棵低矮的野蘋果樹底下,用望遠鏡觀察遠處的敵人的散兵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走著兩排人,他們後面,在一堆堆已經割倒、但是還沒有收攏的玄褐色小麥中間,有一列黑壓壓的行軍縱隊正在布成散兵線。

第一排的前頭有個人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顯然是指揮員,這使葛利高里和哥薩克們都很驚奇。第二排的前頭是稍微離開一點的兩個人。第三排也由一位指揮員率領,他旁邊是迎風招展的軍旗。旗子像一個小血點似的在一片灰黃色,儘是麥茬的田野上閃動。

「他們是政治委員走在前面!」有一個哥薩克喊叫。

「啊!這傢伙是個好樣的!」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哈哈大笑,稱讚說。

「夥計們!瞧啊!」

全連的人幾乎都叫嚷著站立起來。大家都把手巴掌橫在眼睛上面,遮擋陽光。話語聲靜下來。於是一片死亡前的莊嚴肅穆、令人敬畏的寂靜,像浮雲的影子一樣,馴順輕柔地覆蓋了草原和凹地。

葛利高里回頭望去。村旁,灰濛濛的柳樹叢後面,煙塵滾滾:第二連正策馬小跑向敵人的側翼衝去。一道山溝這時正好掩護著連隊的行動,但是跑了約四俄里的光景,連隊就分散開,爬上崗頂,於是葛利高里就在心裡判斷著距離和連隊能夠衝到敵人側翼的時間。

「卧——倒!」葛利高里急忙轉過身來,把望遠鏡放進皮盒子里,命令說。

他走到自己隊伍的散兵線前面。哥薩克們把那被暑熱和塵土弄得油光光的、又紫又黑的臉,都轉向葛利高里。他們面面相覷,卧倒在地上。下了「準備戰鬥!」的口令以後,槍栓就兇狠地嘩啦嘩啦響起來。葛利高里站著看下去,只能看到他們叉開的腿、制服的帽頂、穿著落滿塵土的軍便服的脊背、汗濕的脊樑溝和肩胛骨。哥薩克們往四面爬去,尋覓可以掩護的地形,選擇合適的射擊位置。有幾個人試驗著用馬刀去挖掘堅硬的土地。

這時,微風從紅軍那邊送來一陣模糊的歌聲飄到哥薩克們卧倒的高坡上……

紅軍的散兵線蜿蜒曲折,很不整齊地、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著。一陣陣在暑熱蒸曬的曠野中減弱的隱隱的人語聲從那邊飄來。

葛利高里覺得好像是從高處摔下來似的,心猛烈地怦怦跳起來……他從前也曾經聽見過這種激動人心的歌聲,在格盧博克聽見過赤衛軍水兵像禱告一樣,摘下無檐制帽,情緒激昂地動著眼睛,唱這支歌。葛利高里的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混亂的,像是恐怖的不安心情。

「他們在叫嚷什麼呀?」一個上了年紀的哥薩克驚慌地扭轉著腦袋問。

「大概是在念什麼祈禱文。」躺在右面的另一個哥薩克回答他說。

「他們念的是鬼經!」安德烈·卡舒林笑了笑說。他魯莽地盯著站在他旁邊的葛利高里,問:「潘苔萊耶夫,你在他們那兒待過,——總該知道,他們為什麼現在要唱歌吧?大概你自己也跟他們一起兒瞎唱過吧?」

「……奪取土地!」 由於離得太遠,詞句變得模糊不清,歌聲像歡呼一樣響徹雲霄,接著寂靜又籠罩了草原。哥薩克心裡不是滋味地開起心來。有人在陣地的中央哈哈大笑不止。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胡亂地扭動著身子說:

「喂,你們聽見了吧?!他們想要奪取土地哪!……」說完,又難聽地罵了一句,「葛利高里·潘苔萊耶夫!讓我把那個騎馬的傢伙打下馬!我打一槍行嗎?」

他沒等得到同意,就開了一槍。子彈驚動了騎在馬上的人。他下了馬,把馬交給別人,揮舞著拔出鞘的閃光的馬刀,走在散兵線前面。

哥薩克們開始射擊。紅軍都卧倒在地上。葛利高里命令機槍手開火。機槍打過兩排子彈以後,第一排敵兵站起來往前奔跑。跑了約十沙繩就又卧倒了。葛利高里從望遠鏡里看到,赤衛軍在用鐵鍬挖掩體。他們頭頂上揚起灰色的塵霧,散兵線的前面,就像田鼠洞邊一樣,隆起了許多小土堆。從那裡傳來連續不斷的步槍齊射聲。雙方猛烈地互相射擊起來。戰鬥大有拖下去的可能。過了一個鐘頭,哥薩克已有傷亡:子彈把第一排的一個哥薩克打死了,三個傷員被送到凹地里看守馬匹的人那裡去。第二連出現在敵人的側翼,發起了衝鋒。但是被機槍的火力擊退了。可以看到,哥薩克們潰逃回去,擠成一堆,然後又像扇面似的散開。連隊退回去以後,整了整隊形,沒有殺聲震天的吶喊,默默地又沖了上去。又是一陣猛烈的機槍掃射,像疾風掃落葉似的,把他們趕了回去。

但是哥薩克的幾次衝鋒使赤衛軍動搖了——前面的幾排散兵線陷於混亂,向後退去。

葛利高里並沒有命令停止射擊,命令自己的一連人站起來。哥薩克沒有在中途卧倒,徑直向前推進。最初的躊躇、遲疑和惶惑心情好像已經消失。匆匆開到陣地上來的一連炮兵鼓舞了哥薩克的鬥志。已經架好炮的第一排開火了。葛利高里傳令給看守馬匹的哥薩克,叫他們把戰馬牽來。他準備進行騎兵衝鋒。戰役開始時,他在那裡觀察紅軍進攻情況的那一棵野蘋果樹附近,正在從拖車上往下卸第三門炮。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瘦腿馬褲的軍官,朝炮車跑去,用鞭子抽著靴筒,粗暴地用中音斥罵那些動作遲緩的騎手:

「把車趕開!怎麼不動呀?!你們這些鬼東西!……」

一位軍官帶著觀測兵在距離炮兵陣地半俄里的地方下了馬,在一個小山頭上用望遠鏡觀察著退去的敵人散兵線。電話兵正在跑著拉電線,使炮兵連的陣地和觀測點聯繫起來。上了點年紀的大尉——炮兵連連長——的大粗手指頭神經質地轉動著望遠鏡的小輪(手指頭上的結婚戒指閃著金光)。他徒勞無益在圍著第一門炮打轉兒,對耳邊嗖嗖的子彈聲,厭惡地晃晃腦袋,每一晃,背在身邊的破舊的軍用背包也跟著亂晃蕩。

一聲鬆脆的爆炸聲過後,葛利高里追蹤著打出去的炮彈的落點,又回頭看了看:炮手們正俯身向前,喘著大氣在挪動大炮。第一顆榴霰彈落在割倒的、沒有收攏的小麥堆上,被風吹散的、一團團像白棉絮似的煙霧好久才在藍天上飄逝。

四門炮輪番轟擊那片儘是割倒的小麥堆的田地,但是出乎葛利高里的意料,大炮的威力在紅軍陣地上並未造成明顯的混亂,——他們不慌不忙地、很有組織地向後撤去,翻過土嶺,走下一條山溝,已經走出連隊的視野之外。葛利高里心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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