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四章

五月十五日,大頓河軍總司令克拉斯諾夫,在司令部處長會議主席——兼外事處長阿夫里坎·博加耶夫斯基少將、頓河軍軍需總監基斯洛夫上校和庫班軍區司令菲利蒙諾夫陪同下,乘輪船來到馬內奇斯克鎮。

頓河和庫班的「大老闆們」,站在甲板上無聊地觀賞輪船靠碼頭、水手們奔忙的情景和從跳板上奔騰退去的紅褐色波浪。然後他們上了岸,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群的千百隻眼睛目送著他們。

天空、地平線、白晝、河面上飄渺的蜃氣——都是一片蔚藍。就連頓河也閃著不是它本色的、蔚藍的波影,它就像一面凸鏡,映出天上雲堆的雪白的尖頂。

吹來的風裡充滿了太陽、乾裂的鹽沼地和去年腐爛的乾草氣味。圍觀的人群在嘁嘁喳喳地低語。前來迎接的地方官員陪同諸位將軍向校場馳去。

過了一個鐘頭,頓河政府和志願軍代表會議,在鎮長家裡開始了。志願軍的代表是鄧尼金將軍和阿列克謝耶夫將軍,隨員有軍參謀長羅曼諾夫斯基將軍、里亞斯尼揚斯基和埃瓦爾德二位上校。

會晤的氣氛冷冷清清。克拉斯諾夫擺出一副令人難堪的架子。阿列克謝耶夫向參加會議的人寒暄以後,就在桌邊坐下;他用乾瘦的白手掌撐著下垂的臉頰,漠不關心地閉上了眼睛。汽車已經把他顛得疲憊不堪了。他好像被衰老和歷盡的滄桑吸幹了。枯瘦的嘴角凄涼地耷拉著,布滿皺紋的藍色眼皮腫脹而又沉重。無數細紋扇面似的向太陽穴擴散開去。緊貼在兩頰的皺皮上的手指尖插在剪得短短的、枯黃的頭髮里。里亞斯尼揚斯基上校把沙沙響著的地圖小心翼翼地攤在桌子上,基斯洛夫幫著他攤開。羅曼諾夫斯基站在旁邊,用小手指尖撳著地圖的一角。博加耶夫斯基靠在矮窗戶上,痛心地打量著阿列克謝耶夫疲憊不堪的臉。臉色蒼白得簡直像石膏模型一樣。「他老啦!老得可怕!」博加耶夫斯基心裡嘟噥說,濕潤的扁桃形的眼睛一直盯著阿列克謝耶夫。參加會議的人還沒來得及在桌邊坐下來,鄧尼金就慷慨激昂、不客氣地對克拉斯諾夫說:

「在會議開始前,我必須向您聲明:您在佔領巴塔伊斯克的作戰命令中說,在你們的右翼縱隊里有德國一個步兵營和一個炮兵連參加作戰,這使我們大惑不解,應當承認,諸如此類的合作使我感到非常驚奇……請閣下告訴我,你們跟祖國的敵人——毫無信義的敵人!——相勾結,並且利用他們的援助,這遵循的是什麼原則呢?你們大概已經知道,協約國正準備支援我們了吧?……志願軍認為:與德國人結盟,就是對復興俄羅斯事業的叛逆。協約國方面對頓河政府的作為也普遍持有同樣的看法。我請閣下予以解釋。」

鄧尼金惡狠狠地擰起眉毛,等候回答。

只是由於自制力強和上流社會的社交經驗,克拉斯諾夫才保持了表面的鎮靜,但是他的憤怒還是難於掩飾:灰白鬍子里的神經質的痙攣使他的嘴在不斷歪扭。他很鎮靜、很客氣地回答道:

「在我們整個事業的命運面臨孤注一擲的關頭,即使原來敵人的援助也不能厭惡。況且頓河政府是五百萬人民所信任的政府,是根本不受任何人監護的政府,它有權獨立行動,只要這種行動符合哥薩克社會的利益,本政府的使命就是保衛這種利益。」

當克拉斯諾夫講這些話的時候,阿列克謝耶夫睜開了眼睛,顯然是在做出巨大的努力,想要仔細聽聽。克拉斯諾夫瞥了一眼正在神經質地擰搓修剪得很漂亮的、向上翹著的尖鬍子的博加耶夫斯基,又繼續講下去:

「大人,您的高論中,這麼說吧,道德觀念佔有重要地位。您說了很多義正詞嚴的話,彷彿我們背叛了復興俄羅斯的事業,叛變了協約國……不過,我認為:志願軍從我們這裡得到的德國人賣給我們的軍火這一事實,閣下總該知道的吧?……」

「我請求您嚴格區分性質完全不同的情況!您用什麼方法從德國人手裡獲得武器,這與我毫不相干,但是——利用他們軍隊的援助!……」鄧尼金怒氣沖沖地聳了聳肩膀。

克拉斯諾夫在結束自己的談話時,謹慎地一帶而過,但是堅決地、明白無誤地使鄧尼金懂得,他現在已經不是鄧尼金當年在奧德戰線上見到的那個陸軍准將了。

鄧尼金打破了克拉斯諾夫發言以後造成的尷尬、沉默場面,巧妙地把談話轉到頓河軍與志願軍合編,並建立統一指揮部的問題上。但是此前發生的衝突,實際上成了他們之間後來關係日益惡化的開端,到克拉斯諾夫離開頓河政府時,則徹底破裂了。

克拉斯諾夫迴避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建議協同進軍察里津,這樣做,第一,可以佔領一個大的戰略據點,第二,在這裡站住腳,就可以與烏拉爾的哥薩克連成一片。

接著,雙方進行了簡短的交談:

「……用不著我說,您也知道察里津對我們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志願軍會遇上德國人。我不去察里津。我首先要解放庫班人。」

「是要解放,但是佔領察里津卻是最重要的任務。頓河軍政府委託我請求大人……」

「我再說一遍:我不能扔掉庫班人。」

「只有在協同進攻察里津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商討設立統一指揮部的問題。」

阿列克謝耶夫憤憤地咂了一下嘴唇。

「那可辦不到!如果不把境內的布爾什維克完全肅清,庫班人是不肯離開邊界一步的,而且志願軍只有兩千五百支槍,這裡面還有三分之一是不能戰鬥的人員:傷員和病員。」

吃簡單的午飯時,人們無精打采地交談了一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話,——事情已經擺得很清楚,不會達成任何協議。里亞斯尼揚斯基上校說了一個很逗樂的、有點兒荒唐傳奇故事,說的是馬爾科夫將軍師里的一個士兵的故事,在共進午餐和有趣的故事影響之下,氣氛已逐漸緩和下來。但是吃完飯以後,大家抽著煙,分散到內室去的時候,鄧尼金拍了拍羅曼諾夫斯基的肩膀,用眯縫起來的銳利眼睛朝克拉斯諾夫瞧了瞧,悄悄地說:

「區級的拿破崙……是個糊塗人,您知道……」

羅曼諾夫斯基笑了笑,迅即回答說:

「他想要稱王稱霸,大權獨攬……小小的陸軍准將,陶醉於帝王的權勢。我看,他沒有一點幽默感……」

雙方心裡都懷著仇恨和敵意分手了。從這一天起,志願軍和頓河政府間的關係就不斷地惡化,急轉直下,而在志願軍司令部探悉克拉斯諾夫寫給德皇威廉的信的內容之後,則達到了極點。在新切爾卡斯克休養的志願軍傷員都嘲笑克拉斯諾夫搞自治的意圖,嘲笑他那熱衷於恢複哥薩克古老習慣的勁頭,在自己人的圈子裡,輕蔑地稱他為「掌柜的」,把大頓河軍改作「大家行樂」。頓河獨立運動分子針鋒相對,稱他們為「流浪的音樂家」,「沒有領土的國王」。志願軍里的一位「大人物」曾惡毒地說頓河政府是「在德國人床上賺錢的妓女」。傑尼索夫將軍當即回敬說:「如果頓河政府是妓女,那麼志願軍就是這個妓女賺錢養活的一隻小貓。」

這暗示志願軍對頓河政府的依賴,志願軍也分享了頓河政府從德國人那裡得到的武器彈藥。

羅斯托夫和新切爾卡斯克成了志願軍的後方,軍官麇集。成千上萬的軍官在這裡從事投機倒把活動,在數不清的後方機關里工作,住在親戚和朋友家裡,拿著偽造的受傷證明書躺在醫院裡……所有比較勇敢的人都死在戰場上,或者死於傷寒或者受傷致死,而其餘的那些在革命年代喪盡節操和良心的人,都像豺狼一樣躲藏在後方,像骯髒的浮沫和大糞一樣,漂浮在動亂歲月洪流的表面上。這依然還是那些未受過戰火洗禮的、長期閑置的基幹軍官,也就是劊子手切爾涅佐夫在號召保衛俄羅斯時曾大肆攻擊、揭露,甚至羞辱過的那些人。他們大多數都是各色無恥之徒,都是些穿著軍裝的所謂「善於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逃避開蘇維埃政權,又不屑與白軍同流合污,苟且偷生,爭論著俄羅斯的命運,給孩子們掙一點買牛奶的錢,渴望著戰爭的結束。

不管是誰來統治國家,他們都無所謂,——克拉斯諾夫也好,德國人也好,甚至布爾什維克,——只求有個結局。

可是戰亂仍接二連三地發生。在西伯利亞——爆發了捷克斯洛伐克軍團的叛亂 ,在烏克蘭——馬赫諾 加劇了跟德國人用大炮和機關槍的搭話。高加索、摩爾曼斯克、阿爾漢格爾斯克……整個俄羅斯炮火連天……整個俄羅斯都處在大轉變的陣痛中……

六月里,頓河流域像颳起了浩蕩的東風,到處盛傳:捷克斯洛伐克人正在攻佔薩拉托夫、察里津和阿斯特拉罕,目的是要在伏爾加河流域組成一條東方戰線,準備進攻德軍。於是烏克蘭的德國人不情願地准許打著志願軍旗號,從俄羅斯跑來的軍官入境。

德國司令部被建立「東方戰線」的傳聞弄得心慌意亂,就派了自己的代表到頓河來。七月十日,德軍的幾位少校——豐·科肯豪津、豐·斯特凡尼和豐·施萊尼茨來到新切爾卡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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