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三章

米什卡休息了一個星期,他整天騎在馬上。草原征服了他,威嚴地迫使他過起野蠻的原始生活。馬群就在身邊打轉兒。米什卡不是騎在馬上打盹,就是躺在草地上,無憂無慮地凝視著被風慢慢吹動的、鑲著像霜花似的白邊的雲堆在天空飄蕩。起初,這種脫離現實的情境使他滿意。甚至很喜歡這種遠離人世的牧場生活。但是待到一周將盡,他對新環境已經適應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種模糊的恐懼。「人們正在那裡決定著自己的和別人的命運,我卻在這兒牧馬。怎麼能這樣呢?應該逃走,不然我就會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頭腦清醒起來,他這樣想著。但是腦子裡又響起了一種懶洋洋的低語聲:「讓他們在那兒廝殺吧,那兒是死亡,可是這兒卻逍遙自在,青草和藍天。那兒是仇恨,這兒卻是和平。別人的事兒與你有什麼相干?……」各種思想開始猛烈地侵擾米什卡的寧靜心境。這驅使他去跟人們接近,比起初來的時候,他現在常常找機會去跟索爾達托夫見面,接近他;索爾達托夫在杜達列夫池塘地區牧放自己的馬群。

看來,索爾達托夫並不感到孤獨。他很少在帳篷里住,差不多總是跟馬群在一塊兒或者露宿在水塘邊。他過著野獸一樣的生活,自己獨創出一些食物,而且做得非常巧妙,好像一輩子專門干這個。有一天,米什卡看見他在用馬鬃搓釣魚線,覺得很有趣,就問:

「你搓這玩意兒幹什麼?」

「釣魚。」

「哪兒有魚呀?」

「水塘里。有鯽魚。」

「用泥釣呀?」

「用麵包,也用泥釣。」

「煮了吃嗎?」

「晒乾了就能吃。喏,這兒有一條。」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條幹鯽魚,熱誠地招待米什卡。

有一次,米什卡跟著馬群走的時候,發現了一隻被夾子夾住的野雁。附近立著一個做得非常精巧的假野雁,草里巧妙地藏著幾個拴在木棒上的夾子。這天晚上,索爾達托夫把野雁裹上泥,埋到已經燒紅的木炭里。他請米什卡吃晚飯。他撕著香噴噴的雁肉,請求說:

「下一次你可別把野雁拿下來啦,不然你就把我的戲法全毀啦。」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米什卡問他說。

「我需要養活家。」

索爾達托夫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

「你聽我說,夥計們都說你參加過紅軍,是真的嗎?」

科舍沃伊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所措。

「不是……唉,怎麼說呢……是這樣,我想到他們那兒去……被抓了回來。」

「你為什麼要到他們那兒去?想幹什麼?」索爾達托夫的目光嚴厲起來,小聲問道,嘴嚼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他們坐在一道乾涸的土溝頂上的火堆旁邊。干馬糞冒著濃煙,炭灰下面往外直冒火苗。暗夜把乾燥的熱氣和枯萎的苦艾氣息從後面吐到他們的脊背上。流星劃破了漆黑的夜空。一顆隕星落下來,留下的一道毛茸茸的光痕亮了很久,就像鞭子抽在馬身上留下的鞭痕。

米什卡警惕地觀察著索爾達托夫的被火堆的餘輝映成金黃色的臉,回答說:

「想要爭取權利。」

「為誰爭取呀?」索爾達托夫迅速地抖動了一下身子。

「為人民。」

「爭取哪些權利呀?你說說看。」

索爾達托夫的聲調變得低沉、甜蜜起來。米什卡猶疑了片刻,——他覺得,索爾達托夫是為了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故意往火里放了一塊干馬糞。他下了決心,說:

「爭取人人平等——就是這些權利!不應該再有什麼老爺和奴才。明白了嗎?這是一定要實現的。」

「你以為士官生不會打勝嗎?」

「是的——不會打勝。」

「你原來是要干這個……」索爾達托夫喘了一口氣,突然站了起來,「狗崽子,你想把哥薩克出賣給猶太人當奴隸,啊?!」他尖聲兇狠地叫道,「你……該揍你的嘴巴子,你們這群傢伙想把我們連根拔掉,啊?!啊哈,原來是這樣!……你們想叫猶太人在草原上到處開工廠?想要把我們從田地上趕跑,是嗎?!」

米什卡大吃一驚,慢慢地站起來。他看到索爾達托夫想要打他。他往後退了一步,索爾達托夫看米什卡吃驚地向後退去,——就揮起拳頭。米什卡在空中攔住他的手,卡住他的手腕子,毫不客氣地勸說:

「大叔,你算了吧,不然我可要揍你啦!你哇啦哇啦叫什麼呀?」

他們在黑暗裡面對面站著。踏亂的火堆熄滅了,只有滾到旁邊的馬糞在閃著紅光。索爾達托夫左手抓住米什卡的襯衣領子,攥在拳頭裡,往上提著,想掙出自己的右手來。

「你別抓我的胸膛!」米什卡轉動著強健的脖子,沙啞地說,「別抓我!我要揍你啦,聽見了嗎?……」

「不,不,不行,你……我要揍你……你等等!」索爾達托夫氣喘吁吁地說。

米什卡脫身以後,使勁把他推開,心裡非常厭惡,真想給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打個夠。他渾身哆嗦著,理了理襯衣。

索爾達托夫沒有走過來。他咬牙切齒地罵著,叫喊著:

「我去報告!……我立刻去報告場長!我要把你扭送到他那兒去!……毒蛇!壞蛋!……布爾什維克!……應該像收拾波喬爾科夫那樣收拾你!把你吊在樹上!絞死!」

「他會報告……胡說一通。把我關進監獄……不會再送我上前線去啦——這樣就不能跑到自己人那邊去了。完蛋啦!」米什卡的心涼了,他在尋覓出路,拚命地在翻騰著,就像條退潮時被隔在岸上回不到河裡去的鱸魚,在一個小水坑裡拚命翻騰,「要幹掉他!立刻就掐死他……非這樣不行……」思想已經隨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在尋找辯解的理由:「就說,他撲過來打我……我掐住他的喉嚨……就說是失手啦……在火頭上……」

米什卡渾身哆嗦著,朝索爾達托夫跨了一步,如果索爾達托夫在這時候撒腿一跑,那麼他們之間一場殊死的格鬥和流血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索爾達托夫還在繼續叫罵,米什卡的火也消了,只是兩腿還在癱軟地直哆嗦,脊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喂,你等等……你聽見嗎?索爾達托夫,你不要罵了。是你先動手的呀……」

於是米什卡開始低聲下氣地央告起來。他的下顎在顫抖,眼睛在驚慌地眨動。

「朋友之間嘛,什麼樣的事都會發生……我並沒有打你……可是你抓住了我的胸膛……哼,難道我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嗎?這不都是明擺著的嗎?……如果惹你生氣了,請你原諒……真的!行嗎?」

索爾達托夫的火氣消下去了,又低聲叫嚷了幾聲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扭著身子,把自己的手從科舍沃伊儘是冷汗的手裡掙脫出來,說:

「你就像毒蛇一樣亂擺尾巴!哼,算了吧,我不去報告就是啦。我可憐你這股傻勁兒……不過你別再到我跟前來啦,我再也不願意看見你!你是個混蛋!你賣身投靠猶太人,我不可憐賣身投敵的人。」

米什卡在黑暗中低聲下氣地、可憐地笑著,儘管索爾達托夫既看不見米什卡的臉,也看不見米什卡緊攥著的拳頭,攥得由於充血而鼓脹起來。

他們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就各奔東西走開了。科舍沃伊怒沖沖地抽著馬,跑去尋找自己的馬群。東方的天邊,電光閃閃,雷聲隆隆。

這天夜裡,牧場上來了一場暴風雨。半夜時分,狂風大作,咆哮、呼嘯,帶著濃重襲人的涼氣和嗆人的塵埃,像是拖著看不見的衣襟,滾滾而去。

天空布滿陰雲。一道閃光斜著劃破了蜂擁聳立、像黑土一樣漆黑的烏雲。一片死寂,遠處的什麼地方,像預警似的響起了雷聲。大雨點開始瀉到青草上來。第二次閃電划出了一個圓圈,在電光照耀下,科舍活伊看見布滿半天的玄褐色的、邊上像炭一樣黑的、可怕的雲堆和在黑雲籠罩下的草原上偎依在一起的馬匹。霹靂一聲,閃光直刺大地。又是一聲驚雷,大雨從黑雲中傾盆瀉下,草原隱約呻吟起來,旋風捲去科舍沃伊頭上濕淋淋的制帽,強使他趴在鞍頭上。有一瞬間是一片漆黑的寂靜,接著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電光,加深了濃重的黑暗。跟蹤而來的響雷是那麼迅猛,乾裂,尖厲,震得科舍沃伊的坐騎後腿蹲了下去,清醒過來之後,立刻用後腿站立起來。馬群里的馬亂成一團。科舍沃伊拚命勒緊韁繩,大聲吆喝,想使那些驚馬安靜下來:

「站好!……吁!……」

黑雲的峰巔上,不斷地閃過像砂糖一樣白的亮光,在電光照耀下,科舍沃伊看到馬群正飛速向他奔來。馬的閃光的嘴幾乎貼著地面,在風馳電掣般地狂奔。鼓起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氣,沒有釘過掌的蹄子踏出帶雨的轟鳴聲。巴哈爾以最快的速度,跑在前面。科舍沃伊忙把自己騎的馬撥到一邊,剛好躲開。馬群沖了過去,在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科舍沃伊不懂得被大雷雨嚇驚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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