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二章

一列一列的紅色車廂的列車,從頓河經過烏克蘭向德國開去,運去了麵粉、油脂、雞蛋和牛。車廂的平台上站著德國兵,戴著無檐軍帽,穿著藍灰色軍裝,槍上上著刺刀。

德國兵後跟釘著鐵掌的、結實的黃皮靴子踏平了頓河地區的大路,巴伐利亞的騎兵飲馬頓河邊……而在與烏克蘭毗鄰的邊界上,為保衛頓河新徵召的、剛在佩爾西阿諾夫卡受完訓的青年哥薩克,正在跟彼得留拉 的部隊廝殺。為了多搶奪一小塊烏克蘭的土地,新拼湊起來的頓河哥薩克第十二團幾乎有一半人死在斯塔羅別爾斯克。

在北方,梅德維季河口鎮成了拉鋸區:從格拉祖諾夫斯克、新亞歷山德羅夫斯克、庫梅爾任斯克、斯庫里申斯克及其他各鎮的村莊來的赤衛軍哥薩克部隊佔領了市鎮,可是過了一個鐘頭,阿列克謝耶夫的白衛軍軍官游擊隊又把它奪了回去,於是滿街就儘是那些構成白衛軍部隊骨幹的——普通中學生、實科中學生和教會學校學生,穿著不同的大衣在遊逛。

頓河上游的哥薩克從一個鎮到一個鎮,在逐漸往北方推進。紅軍已經退到薩拉托夫省去了。他們差不多放棄了整個霍皮奧爾地區。夏末,由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各種年齡的哥薩克拼湊成的頓河軍已經在邊境上守衛了。頓河軍在進軍途中不斷擴編,用從新切爾卡斯克湧來的軍官補充了幹部,就很有點兒正規軍的樣子了:由各個市鎮派來的人數不多的義勇兵也都合編在一起;再加上在對德戰爭中殘存下來的官兵,恢複了舊日的正規團建制;又把幾個團編成了師;在司令部里,一批有經驗的上校代替了那些尉官;指揮人員的構成也在逐漸改變。

夏天將盡的時候,由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卡贊斯克和舒米林斯克等鎮的哥薩克編成的一支戰鬥部隊,根據阿爾費羅夫少將的命令,越過頓河地區的邊界,佔領了頓涅茨科耶——沃羅涅什省邊境上的第一個市鎮,包圍了博古恰爾縣城。

韃靼村的哥薩克連由彼得羅·麥列霍夫率領,經過許多村鎮,向北方的梅德維季河口地區挺進,已經有四晝夜了。紅軍就在他們的右面一點地方,並沒有接戰,匆匆向鐵路線退去。所以他們始終沒有看見敵人的影子。行軍速度也不快。彼得羅和所有的哥薩克,雖然並沒有事先商量好,但是都認為沒有必要急急忙忙地去送死,每天的行程都不超過三十俄里。

第五天頭上他們開進了庫梅爾任斯克鎮。在敦杜科維村邊渡過了霍皮奧爾河。蚊子多得像紗幕一樣籠罩著草原。輕微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雲霧般的蚊群在盲目地盤旋飛舞,往騎士和戰馬的耳朵、眼睛裡亂鑽亂撞。馬匹深受其苦,直打噴嚏,哥薩克們揮手驅趕,不斷地用家種煙草熏著。

「真是個好玩意兒,該死的東西!」赫里斯托尼亞用袖子擦著淚汪汪的眼睛,哼哼說。

「怎麼的,蚊子鑽到眼睛裡去啦?」葛利高里笑了笑。

「眼睛疼得很。準是毒蚊子,魔鬼!」

赫里斯托尼亞揪起紅眼皮,用粗糙的手指頭抹了一下眼珠子;噘著嘴唇,用手背擦了半天眼睛。

葛利高里和他騎馬並行。他們倆從出發的那天起就在一起。最近發胖了的、越發像女人的阿尼庫什卡也加入他們一夥。

韃靼村的隊伍還不滿一個連。彼得羅的助手是司務長拉特舍夫,是入贅韃靼村的女婿。葛利高里指揮一個排,他排里幾乎都是村下頭的哥薩克:赫里斯托尼亞、阿尼庫什卡、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馬丁·沙米利、伊萬·托米林、瘦長的博爾謝夫和狗熊似的懶蛋扎哈爾·科羅廖夫、普羅霍爾·濟科夫、茨岡血統的梅爾庫洛夫、葉皮凡·馬克薩耶夫、葉戈爾·西尼林,還有十五個同齡的小夥子。

尼古拉·科舍沃伊指揮第二排,指揮第三排的是雅科夫·科洛韋金,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指揮第四排,他參加執行波喬爾科夫的死刑後,很快就被阿爾費羅夫將軍提升為上士。

連隊鞭策馬匹,用草原行軍的快步前進。大道繞過一片積滿水的沼澤地,鑽進嫩莎草和河柳叢生的窪地,蜿蜒曲折地穿過草原。

「馬掌」雅科夫在後列里瓮聲瓮氣地大笑不止,也是靠波喬爾科夫的戰友們的鮮血掙得了下士軍銜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的中音在隨聲附和。

彼得羅·麥列霍夫和拉特舍夫走在隊伍旁邊。他們在小聲談論著什麼。拉特舍夫在玩弄著馬刀上的亮閃閃的新穗子,彼得羅用左手撫摸著馬,搔著馬耳中間的地方。拉特舍夫堆滿肥肉的臉上浮著笑容,被煙草熏黑、金牙套已經磨損的牙齒在稀疏的鬍子下面閃著黃中透黑的光亮。

「牛皮大王」的兒子,哥薩克們都管他叫「牛皮小王」,安季普·阿夫傑伊奇騎著一匹瘸腿花毛騍馬,走在最後面。

只要有個哥薩克一開腔,立刻就會有幾個哥薩克湊過去,隊伍也就亂了,五個人一列地走了起來,其餘的人則在仔細觀察著陌生的地形、草原、微波蕩漾的湖泊和繞岸的、像綠色的圍牆一樣的楊樹和柳樹。從哥薩克們的行裝來看是準備要遠行的:鞍袋裡塞的東西都鼓了起來,所有的馱袋都裝得滿滿的,每個人的鞍帶上都考慮周到地綁著軍大衣。而且從馬具上也可以看得出來:每一根小皮帶都用麻線縫過,一切都重新縫過,擰過,重新修理過。如果說在一個月以前,大家還都認為,戰爭是不會發生的,那麼現在卻懷著聽天由命的憂鬱心情踏上征途,認識到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今天你還披著這張人皮,也許明天烏鴉就會在荒郊野外鞣製這張皮啦」,個個都這樣想。

穿過了克列普茨村。右面稀稀疏疏地閃過一些蘆葦蓋頂的村舍。阿尼庫什卡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一塊干餅,咬了一半,兇狠地齜著勻細的門牙,像兔子似的匆匆忙忙地翕動著顎骨,大嚼起來。

赫里斯托尼亞斜睨了他一眼。

「你餓啦?」

「不然為什麼要吃呀……這是老婆烙的。」

「吃也是你的拿手戲!大概你的肚子跟豬肚子一樣大。」赫里斯托尼亞轉臉朝著葛利高里,怒沖沖怨聲怨氣地繼續說道,「他只會吃,這鬼東西,太不像話!他怎麼能塞下這麼多的東西呢?這些日子我就在仔細觀察,簡直叫人有點兒害怕:他的身量並不大,可是吃起東西來,簡直像個無底洞。」

「我吃自個兒的東西,我拚命吃。晚上吃一隻羊,可是天不亮就又餓啦。咱們什麼都吃,凡是能吃的東西,咱們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尼庫什卡不時哈哈笑著,朝葛利高里擠擠眼,指著正氣哼哼地啐吐沫的赫里斯托尼亞。

「彼得羅·潘苔萊耶夫 ,你打算在哪兒宿營啊?你瞧,馬兒都累壞啦!」托米林喊道。

梅爾庫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見:

「到宿營的時候了。太陽落山啦。」

彼得羅揮了一下鞭子。

「咱們在克柳奇宿營。也可能,還要趕到庫梅爾加呢。」

梅爾庫洛夫在捲毛的黑鬍子里笑了笑,悄悄地對托米林說:

「想在阿爾費羅夫手裡陞官哪,母狗!拚命在往前趕……」

有個人在給梅爾庫洛夫剪鬍子的時候,頑皮地亂剪了一陣,把漂亮的大鬍子剪成了像個歪歪扭扭的小木橛子似的尖鬍子。梅爾庫洛夫立刻變了模樣,顯得滑稽可笑,——這就成了人們經常跟他開玩笑的話把兒。托米林這時也忍不住說:

「你不是也想陞官兒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把鬍子剪成將軍的樣子。你大概以為只要把鬍子剪成將軍的樣子,馬上就會把一師人交給你指揮啦?這個想吃嗎?」托米林握起拳頭,做了個嘲弄的手勢。

「混蛋,真見他媽的鬼!你對他說正經話,他卻跟你胡說八道。」

在一片笑談聲中連隊開進了克柳奇村。預先派去號房子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在村頭上一戶人家門口迎接連隊。

「我們排——跟我走!第一排——就住在這三戶人家,第二排——在街左面,第三排——就住在井邊的那戶人家和毗連的四個院子。」

彼得羅策馬來到他跟前,問:

「沒有聽見什麼消息嗎?問過沒有?」

「這裡連個消息毛兒都聽不到。可是,小夥子,這兒的蜂蜜可真多。一個老太婆家裡就有三百箱。夜裡咱們一定要偷點兒吃!」

「哼,哼,別胡鬧!不然的話我可要揍你!」

彼得羅皺起眉頭,策馬而去。

哥薩克們分散住了下來。安置好了馬匹。天也黑了。各戶房主人給哥薩克們開了晚飯。連隊的哥薩克和這個村的哥薩克坐在院子里去年砍的赤楊樹枝堆上,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就各自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晨,就從村子裡開拔了。差不多快到庫梅爾任斯克的時候,一個通信員追上了連隊。彼得羅拆開文件袋,在鞍子上搖晃著,看了半天,伸出去的手吃力地拿著那張紙,彷彿很重似的。葛利高里來到他跟前。

「有命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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