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二十九章

此夜,星光昏黃,夜色慘白,在這個塞滿死囚的小雜貨店裡,人們幾乎沒有睡覺,簡短的話語聲沒有了。氣悶和惶恐使人們喘不過氣來。

從傍晚就有一個赤衛軍戰士要求到院子里去:

「開開門,同志!我要出去吹吹風,要去廁所!……」

他頭髮亂蓬蓬的,光著腳,穿著一件沒有系進褲腰裡去的棉布襯衣,黑臉緊貼在鎖孔上站在那裡,不斷地重複說:

「開開呀,同志!」

「狼才是你的同志!」一個哥薩克看守終於回答說。

「開開呀,老兄!」哀求的人改變了稱呼。

看守放下步槍,諦聽了一陣夜間覓食的野鴨在黑暗中扇動翅膀的聲音,抽了一根煙捲,然後把嘴唇貼到鎖孔上說:

「你就在褲子里撒吧,寶貝兒。一夜的工夫你的褲子也穿不破,天亮了,你就是穿著尿濕的褲子去上天堂也會放你進去的……」

「我們全完啦!……」這個赤衛軍戰士離開門口時絕望地說道。

大家肩並肩地坐著。波喬爾科夫坐在角落裡,把口袋倒空,一面狠狠地罵著,低聲嘟囔著,一面在撕一堆鈔票。把錢撕完以後,脫掉鞋襪,搖晃著躺在旁邊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說道:

「很清楚——我們上當受騙了,真夠飯桶的啦!……太窩囊了,米哈伊爾!從前,小孩子的時候,我拿著父親老掉牙的獵槍到頓河對岸去打獵,我在樹林里走啊,走啊,那樹林就像綠色的大幕……來到小湖邊,正有一群野鴨。我卻一隻也沒有打中,真窩心,窩心得我簡直要哭出來。現在,又是窩心得很——失算了:如果早三天從羅斯托夫撤出來——就不會在這裡等死啦,就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落花流水!」

克里沃什雷科夫痛苦地齜著牙,在黑暗裡笑著說:

「見他們的鬼吧,讓他們屠殺好了!死——現在並不可怕……『我只怕一件事兒,在來世——我們已經互不相識……』菲加,咱們在陰世間再見面時就成了陌生人了……這太可怕啦……」

「去你的吧!」波喬爾科夫把自己的兩隻熱辣辣的大手巴掌放在身邊的人的肩膀上,氣惱地說,「問題不在這裡……」

拉古京正在對一個人講自己的故鄉,講祖父嫌他腦袋長得扁長,叫他「鞋掌腦瓜」,又講這位祖父捉到他在別人瓜地偷瓜,用鞭子抽他。

這一夜,大家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卻又都是東拉西扯,互不連貫。

本丘克坐在靠門口的地方,他用嘴唇拚命吸著從門縫裡透進來的涼風。他玩味著過去的生活,偶爾想起了母親,立刻就像被燒紅的針扎了一下似的,他便竭力驅除這股懷念慈母的思緒,轉而去追憶安娜,去想不久前的日子……這使他感到恬靜、幸福,心情輕鬆。死的念頭並不很使他害怕。他也並未像往常那樣,一想到他的生命將被奪去,就覺得脊椎骨在莫名其妙地戰慄。他準備去死,就像走過艱難困苦、漫長的道路以後,已經非常疲倦,渾身酸痛,再也不會有什麼東西能使他動心了,他準備去享受並不愉快的休息。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在快活而又傷感地談論女人,談論愛情,談論每個女人在他們心裡留下的或大或小的歡樂。

人們在說自己的家庭、父母、親屬……談論今年的莊稼長勢很好:小麥地里已經可以藏住烏鴉了。在嘆惜喝不到伏特加和失去了自由,在責罵波喬爾科夫。但是很多人已經昏昏欲睡——身神俱瘁的人們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就睡著了。

天快亮的時候,有個人——也不知道是醒著呢,還是在做夢——號啕大哭起來;從小就不知道眼淚鹹味的粗笨的成年人號哭起來,簡直是太可怕啦。哭聲立刻驚破了昏睡的寂靜,有幾個人同時叫罵起來:

「住聲,該死的東西!」

「簡直像老娘兒們!——號啕大哭。」

「打掉你的牙——住聲!……」

「流起眼淚來啦,只有你是有家的人!……」

「人家都在這兒睡覺哪!可是這傢伙……良心叫狗吃啦!」

那個哭泣的人,抽搭著,擤著鼻涕,安靜了下來。

重又是一片死寂。各個角落裡都閃著煙捲的火亮,但是人們卻都一聲不響。空氣里散發著男人的汗臭味、擠在一起的強健的身體的氣味、紙煙的煙味和像新鮮的家釀啤酒似的夜露氣味。

村子裡的公雞打鳴兒了。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和鐵器的叮噹聲。

「什麼人?」一個看守低聲問道。

遠處傳來幾聲咳嗽,一個年輕人的快活的聲音回答說:

「自己人。我們是去給波喬爾科夫一夥挖墳的。」

小雜貨店裡的人立刻都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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