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二十三章

科舍沃伊走了以後,哥薩克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轟鳴的鐘聲響徹村莊的晨空,震得房屋的窗子陣陣作響。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朝窗外看去。板棚在地上投下一片清晨的淡影。稀疏的淺草上白露點點。即使隔著玻璃看去,也是那麼晴空萬里,高遠,蔚藍。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了一眼赫里斯托尼亞耷拉著的、亂蓬蓬的腦袋,問道:

「也許,事情就這樣完了吧?米古林斯克人把赤衛軍的隊伍打垮啦,以後再也沒有敢來的啦……」

「不會的……」葛利高里全身顫動了一下,「他們已經開了頭兒——現在他們會繼續幹下去的!喂,怎麼樣,咱們去開會吧?」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伸手去拿制帽;他一面苦思著自己的疑懼,一面問:

「夥計們,咱們是不是真的生了銹? 米哈伊爾——他雖說火氣大一點兒,然而卻是個很精明的小夥子……他責備了咱們。」

誰也沒有回答他。大家都默默地走出家門,朝廣場走去。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若有所思地瞅著腳尖兒往前走去。他很苦惱,因為昧了良心,沒有照自己認識的去做。「鉤兒」和科舍沃伊是正確的:本應逃走,不該猶豫不決。他自己騙自己的那些遁詞是靠不住的,在他內心,有一個什麼人的理智的、嘲諷的聲音把這些遁詞打得粉碎,就像是馬蹄子踏碎水窪的薄冰一樣。這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做出的惟一決定是:在第一次交鋒時,就跑到布爾什維克那邊去。往會場走著,他這個決心成熟起來,但是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既沒有把這一決定告訴葛利高里,也沒有告訴赫里斯托尼亞,因為他模糊地意識到,他們倆心裡這時苦苦思索的是別的東西,而且在內心深處,他已經對他倆有了戒心。剛才,他們三人一同拒絕了「鉤兒」的建議,借口有家室,不肯逃走,同時他們每個人又都知道,這是不成其為理由的,沒有說服力的。現在他們三個人卻又同床異夢了,彼此都感到很尷尬,彷彿是幹了什麼下流、可恥的勾當。三人沉默無語地走著;走到莫霍夫家對面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忍受不住這種令人難堪的沉默,痛斥著自己和兩夥伴,說道:

「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咱們從前線上回來時是布爾什維克,而現在卻要往樹叢里躲!要別人替咱們去打仗,咱們自己去跟娘兒們鬼混……」

「仗我打過啦,也該讓別人去嘗嘗是什麼滋味兒啦。」葛利高里扭回身來說。

「這是哪家的道理,他們……亂搶亂奪,咱們倒應該去投奔他們?這算是什麼赤衛軍呀?!強姦婦女,搶劫別人的財物。這要謹慎行事。瞎撞一陣,沒有不碰南牆的。」

「你親眼見了嗎,赫里斯坦?」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厲聲問道。

「人們都這麼說。」

「啊——啊……人們……」

「夠啦,別嚷嚷啦!還怕大夥不認識咱們哪。」

會場上一片色彩鮮艷的哥薩克的褲絛和制帽,偶爾也能看到鬈毛哥薩克皮帽形成的黑色孤島。全村的人都到會場上來了。沒有娘兒們。儘是些老頭子、役齡的哥薩克和還帶稚氣兒的哥薩克。最前列,是年高德劭的老頭子,都拄著拐杖站在那裡:名譽法官、教會委員、校董和教堂主持。葛利高里放眼望去,尋找父親花白的大鬍子。麥列霍夫老頭子站在親家公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旁邊。格里沙卡爺爺穿著一身戴著軍功章的灰制服,站在他們前頭,上身伏在一根儘是疙瘩的拐杖上。老丈人旁邊,是臉紅得像蘋果一樣的「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馬特維·卡舒林、阿爾希普·博加特廖夫、戴著哥薩克制帽的阿捷平——「擦擦」;再過去,是半圈密密麻麻的熟悉的臉:大鬍子葉戈爾·西尼林、「馬掌」雅科夫、安德列·卡舒林、尼古拉·科舍沃伊、瘦長的博爾謝夫、阿尼庫什卡、馬丁·沙米利、身材短粗的磨坊主格羅莫夫、雅科夫·科洛韋金、梅爾庫洛夫、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伊萬·托米林、葉皮凡·馬克薩耶夫、扎哈爾·科羅廖夫、「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的兒子安季普,一個蒜頭鼻子、身材矮小的哥薩克。穿過會場,葛利高里看見哥哥彼得羅正站在這圈人的對面。彼得羅穿著佩戴黃黑兩色喬治十字章帶子的襯衣,正在和獨臂阿廖什卡·沙米利鬥嘴。站在彼得羅左面的米吉卡·科爾舒諾夫眼睛裡閃著綠光,正在借著普羅霍爾·濟科夫的火點煙。普羅霍爾大瞪著兩隻牛眼,吧嗒著嘴唇,幫他往外吹火點煙。許多青年哥薩克都擠在後面;人圈當中,在一張四條腿全陷進鬆軟、潮濕的土地里去的破桌子旁,坐著村革命委員會主席納扎爾,他旁邊,一隻手撐在桌面上,站著一位頭戴有帽徽的保護色制帽,身穿戴肩章的上衣和草綠色窄腿馬褲的中尉,葛利高里不認識這個人。革命委員會主席難為情地在對中尉說些什麼,他彎下一點身子,把大扇風耳朵湊到主席的大鬍子邊傾聽。會場像蜂窩似的,一片嗡嗡聲。哥薩克們在議論,打趣,開玩笑,但是所有的人的神情都很緊張。不知道是誰等得不耐煩了,用嬌嫩的聲音喊道:

「開會吧!還等什麼?人都差不多到齊啦!」

軍官從容不迫地挺直了身子,摘下制帽,像拉家常一樣,很隨便地說道:

「諸位老人家和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弟兄們!你們已經聽到在謝特拉科夫村發生的事情了嗎?」

「他是哪邊兒的人?打哪兒來的?」赫里斯托尼亞用大粗嗓子問道。

「維申斯克方面的人,從黑河來的,姓什麼索爾達托夫……」有人回答說。

「前幾天,」中尉繼續說,「有一支赤衛軍部隊開到了謝特拉科夫。日耳曼人佔領了烏克蘭,在向頓河地區挺進途中把赤衛軍逐出了鐵路線。所以赤衛軍就想穿過米古林斯克鎮地區。他們佔領了村莊,開始搶劫哥薩克的財物,強姦哥薩克婦女,進行非法逮捕,以及其他等等暴行。當四周圍的許多村莊得知發生的事情以後,哥薩克們就拿起武器,去攻打這伙強盜。這支隊伍被殲滅了一半,俘虜了一半。米古林斯克人繳獲了大量的戰利品。米古林斯克和卡贊斯克兩個鎮已經打破了套在自己身上的布爾什維克政權的枷鎖。哥薩克不分老少都動員起來,保衛靜靜的頓河。維申斯克的革命委員會已經被趕走,選舉了新鎮長,大多數的村莊也都這樣做啦。」

當中尉說到這裡時,老頭子們矜持地嗡嗡起來。

「到處都在組織隊伍。你們最好也把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組成一支部隊,防備那些野蠻的強盜對村鎮進行新的騷擾。我們應該恢複自治!我們不要紅色政權,——這個政權只會帶來道德敗壞,而不是自由!要知道,我們決不允許莊稼佬侮辱我們的妻子姐妹,嘲弄我們的正教信仰、玷污神聖的教堂和搶劫咱們的財物……諸位老人家,這話對不對呀?」

會場上齊聲大喊「說——得——對!」中尉開始朗讀一張膠印的號召書。革命委員會主席從桌子旁邊溜走了,把一些文件也忘在了桌子上。人群靜靜地聽著,一個字也不放過。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則在後面無精打采地談論著。

在軍官剛開始朗讀的時候,葛利高里就走出人群;回家的路上,他不慌不忙地朝威薩里昂神甫的宅角走去。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看見他走出人群,就用胳膊肘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腰上戳了一戳,說道:

「瞧,你的小兒子走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拐地從人群中走出來,用既是央求,又有命令的口吻叫了一聲:

「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側過身站住,但是沒有回頭。

「回來吧,好兒子!」

「為什麼走啦?回來!」人們亂鬨哄地叫嚷起來,許多人都把臉扭向葛利高里。

「還是個軍官哪!」

「不要翹尾巴!」

「他自己就跟布爾什維克混過!」

「也喝過哥薩克的血……」

「是個紅肚子鬼!」

喊聲傳到葛利高里的耳邊。他咬緊牙關聽著,顯然,他的思想鬥爭得很厲害;好像再過一會兒,他就會悍然不顧地走開。

等葛利高里晃了一下身子,眼睛看著地又走回人群來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彼得羅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老頭子們勁頭兒十足。立刻以驚人的速度選舉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科爾舒諾夫擔任村長。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走到人群中間,白臉上的雀斑變成灰色,他難為情地從原村長手中接過政權的標誌——一根鑲著銅頭的村長權杖。在這以前,他從沒有擔任過什麼官職;這次當選以後,他借口不配享有這樣崇高的榮譽和文化太低,扭捏了半天,拒不從命,但是老頭子們喊聲震天,熱烈歡迎他:

「把權杖接過去吧!別推辭啦,格里戈里奇!」

「你是咱們村的頭號管家人!」

「你不會濫用村裡的公產!」

「要當心,可別像謝苗那樣,把村子裡收的攤派款子喝掉了!」

「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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