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十八章

卡列金自殺以後,新切爾卡斯克鎮把政權交給頓河軍行軍司令官納扎羅夫將軍。一月二十九日頓河哥薩克軍會議的代表們選他為頓河哥薩克軍的長官。只有很小一部分代表來參加會議,出席的代表絕大多數是南方各區的頓河下游一些集鎮的代表。這次會議稱為「小」哥薩克軍會議。納扎羅夫獲得會議的支持後,宣布徵召從十八歲到五十歲的哥薩克入伍,雖然以派遣武裝部隊到各集鎮去強行徵召相威脅,但是哥薩克們仍然很不情願拿起槍來。

在「小」頓河哥薩克軍會議開幕的那天,克拉斯諾曉科夫將軍的頓河哥薩克第六團在塔欽中校指揮之下,以行軍隊形從羅馬尼亞前線回到新切爾卡斯克。這個團從葉卡捷琳諾斯拉夫開始就且戰且走,衝破了赤衛軍的重重包圍。在皮亞季哈特卡、梅熱瓦、馬特維耶夫山崗及其他許多地方,連遭重創,但是儘管如此,這個團幾乎還是連同全部軍官,完整地回到新切爾卡斯克。

為這個團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歡迎會。在教堂廣場上祈禱儀式後,納扎羅夫對哥薩克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紀律嚴明,軍容整齊地帶著武器返來保衛頓河。

不久這個團就被調往蘇林車站附近前線,可是過了兩天,新切爾卡斯克就接到了不祥的消息,說這個團因受布爾什維克宣傳的影響,自作主張撤離陣地,拒絕保衛軍政府。

「小」哥薩克軍會議開得無精打采。大家都已預感到跟布爾什維克進行鬥爭的結局早已註定。開會的時候,納扎羅夫——這是位堅強的急性子的將軍——坐在那裡,用手托著腦袋,手掌捂在前額上,彷彿是在痛苦地思索什麼問題。

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化為泡影。季霍列茨克鎮附近已經炮聲隆隆。傳來的消息說,察里津的紅軍指揮員——阿夫托諾莫夫少尉——正從那裡向羅斯托夫挺進。

列寧命令南方戰線於二月二十三日 攻克羅斯托夫 。

二月二十二日早晨,切爾諾夫大尉的白衛軍隊伍開進了羅斯托夫,他是在西韋爾斯的進逼和格尼洛夫斯克鎮的哥薩克從他的後方夾擊下退回來的。紅軍的包圍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科爾尼洛夫感到繼續留在羅斯托夫形勢不妙,當天就下令撤往奧利金斯克鎮。

工人在捷梅爾尼克對火車站和軍官巡邏隊整天射擊。黃昏時分,密密麻麻的一長串隊伍從羅斯托夫開了出來,像一條肥肥的黑蛇穿過頓河,——蜿蜒曲折地向阿克薩伊爬去。一些小部隊踏著鬆軟、濕潤的積雪,艱難地往前走著。隊伍里有許多人穿釘著閃光扣子的中學生大衣,有的是穿草綠色大衣的實科中學的學生,但是絕大多數的是穿步兵軍官大衣的軍官。排長都是上校和大尉軍銜的。隊列里有士官生,也有軍官,從准尉到上校,什麼軍銜的都有。成群的難民——上了年紀的、有身份的人們穿著新式的大衣和套鞋,跟在輜重隊多得數不清的大車後面走著。婦女們圍在大車旁邊緩慢地挪動著腳步,穿著高跟鞋,在沒膝深的雪地里掙扎。

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在科爾尼洛夫團的一個連里走著。和他並肩走的是儀容端正的戰鬥部隊的軍官斯塔羅別利斯基上尉、蘇沃洛夫-法納戈里斯基擲彈兵團的步兵中尉博恰戈夫和洛維喬夫中校——一個老得牙都沒有了的戰鬥部隊軍官,他像只老野狐狸,渾身長滿了紅毛。

天色益暗。嚴寒襲來。從頓河河口吹來帶鹹味的、潮濕的冷風。利斯特尼茨基習慣地、步伐一點也不錯亂地踏著已經踩爛的積雪,觀察著追過他的連隊的人們的臉。科爾尼洛夫團的團長涅任采夫大尉和原禁衛軍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團長庫捷波夫上校從道旁走過去,庫捷波夫敞懷穿著軍大衣,制帽歪戴在扁平的後腦勺上。

「團長老爺!」洛維喬夫中校熟練地兩手倒換著步槍,喊了涅任采夫一聲。

庫捷波夫掉過他那寬額角、像牛似的嵌著兩隻眼距很大的黑眼睛,蓄著剪成小鏟形大鬍子的臉;涅任采夫從他的肩膀下面看了一眼喊他的人。

「請您命令第一連走快點兒!要知道這樣走法就是凍死也不足為奇。我們的腳都濕透啦,還用這種走法行軍……」

「豈有此理!」大嗓門兒、說起話來像吵架似的斯塔羅別利斯基哇啦哇啦叫道。

涅任采夫沒有回答,走了過去。他正在跟庫捷波夫爭論什麼。過了一會兒,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的馬車跑到他們前面去了。車夫趕著兩匹吃得肥肥的、尾巴紮起來的鐵青馬;馬蹄向四下濺出一團團的積雪。阿列克謝耶夫蓄著胡尖翹起的白鬍子,兩道也是向上翹著的白眉毛,他的臉被風吹得通紅,制帽歪扣在耳朵邊,斜靠在馬車後背上坐著,瑟縮地用左手扶著領子。

被大隊人馬踏爛的路上,有的地方滲出了黃色的小水窪。走起來很困難——兩隻腳直打滑,雪水浸透了靴子。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著,一面傾聽著前面的談話。一個身穿皮上衣、頭戴普通哥薩克皮帽子的軍官用中音說:

「您看見了嗎,中尉?國家杜馬的主席羅堅科,老頭子啦,也在開步走呢。」

「俄羅斯正走向峨爾峨他 ……」

有個人咳嗽著,沙啞地吐著痰,想嘲諷幾句,說道:

「峨爾峨他……只有一點兒不同,那裡是石頭路——這兒全是雪,而且是濕漉漉的雪,再加上冷得凍死人的天氣。」

「諸位,你們可知道在哪兒宿營嗎?」

「在葉卡捷琳諾達爾 。」

「我們在普魯士,也有過一次這樣的行軍……」

「庫班人又會怎樣對待我們呢?……什麼?……當然,那兒是另一回事兒了。」

「您還有煙抽嗎?」戈洛瓦喬夫中尉問利斯特尼茨基。

他脫下粗布無指手套,拿了一支煙,道了謝,像個大兵一樣擤了擤鼻涕,然後把手指頭在軍大衣襟上擦擦。

「中尉,您在學習平民生活方式哪?……」洛維喬夫中校微微一笑,問道。

「非學會不可。您怎麼……要不就得準備一打手絹,是不是?」

洛維喬夫沒有回答。他那夾雜著銀絲的棕紅鬍子上掛著淺綠色的冰琉璃。他偶爾抽搭抽搭鼻子,吹進軍大衣里的寒風凍得他直皺眉頭。

「俄羅斯的精華」,利斯特尼茨基想著,懷著極端痛苦的憐憫心情打量著隊伍和彎彎曲曲地在道路上行進的縱隊的前部。

跑過幾個騎馬的人,科爾尼洛夫也在他們中間,騎著一匹高大的頓河馬。他那件兩側縫著斜兜的淺綠色皮襖和白皮帽子,在隊列頭頂上閃晃了很久。各軍官大隊用沉悶的聲音,狂喊「烏拉」,送他馳去。

「這一切都不要緊,只是家庭……」洛維喬夫像老頭子似的哼哼了一聲,斜睨了利斯特尼茨基一眼,好像是在尋求同情,「我的家還留在斯摩棱斯克……」他又說下去,「妻子和一個女兒,已經是大姑娘啦。到聖誕節,她已滿十七歲……您瞧,大尉,啊?」

「是啊……」

「您也有家眷吧?是新切爾卡斯克人嗎?」

「不,我是頓河人。我只有一位老父親啦。」

「真不知道對她們該怎麼辦……我不在家她們一定很困難。」洛維喬夫繼續說。

斯塔羅別利斯基憤憤地打斷他的話,說:

「大家都有撇下的家眷,中校,我不明白您哼唧什麼?真是些莫名其妙的怪人!還沒有完全離開羅斯托夫呢,就……」

「斯塔羅別利斯基!彼得·彼得洛維奇!您參加過塔甘羅格戰役的戰鬥嗎?」有一個人從後面,隔著一排喊道。

斯塔羅別利斯基把滿面怒色的臉掉過去,陰鬱地笑了。

「啊……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吉耶維奇,您怎麼落到我們的排里來啦?調動職務啦?跟什麼人鬧彆扭了嗎?啊哈……噢,這是可以理解的……您問塔甘羅格戰役嗎?是的,參加啦……怎麼啦?完全正確……他陣亡啦。」

利斯特尼茨基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回憶著自己離開亞戈德諾耶時,父親和阿克西妮亞的樣子。突然一陣刺心的憂愁湧上心頭,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無精打采地捯動著腳步,瞅著在前面晃動的上著刺刀的步槍,瞅著戴著皮帽、制帽和長耳風帽、隨著腳步的節奏搖晃的腦袋,心裡想:

「此時此刻,這五千多被放逐的人,個個都和我一樣,滿懷深仇大恨和無限的憤怒。這幫混蛋,把我們趕出了俄羅斯——也想在這裡消滅我們。咱們走著瞧吧!……科爾尼洛夫會率領我們凱旋莫斯科的!」

這時他想起了科爾尼洛夫蒞臨莫斯科的盛況,欣喜地轉到對那一天的回憶。

後面不遠的地方,大概是在連隊的隊尾上,走著一個炮兵連。馬匹打著響鼻,炮車轟隆轟隆地響著,甚至可以聞到從那裡吹來的馬汗的氣味。利斯特尼茨基一聞到這種熟悉的、動心的氣味,立刻就扭回頭去;前面的那個馭手,一個年輕的准尉,看了他一眼,像見了熟人似的笑了。

到三月十一日,科爾尼洛夫的志願軍已經全部集結到奧利金斯克鎮地區。科爾尼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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