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十三章

灑滿耀眼陽光的白雪皚皚的崗頂在萬里無雲的蔚藍色晴空中閃著砂糖般的金星。赤楊嶺村像一床花布頭拼成的大被在崗腳下鋪開。左面是一彎碧藍的維紐哈河,右面是點點隱若的村落和德國人的移民點,河灣那邊是閃著藍光的捷爾諾夫斯克鎮。鎮東面,是一道溝壑縱橫伸向上游的逶迤的低崗。崗上聳立著一根根像柵欄似的走向卡沙雷的電線杆子。

一個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陽向四周射出朦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風凜冽。草原上,低風捲起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但是地平線鑲邊的茫茫雪原卻非常明凈,只有東方,在地平線盡頭的草原上煙霧騰騰,籠罩著一片紫霞色的蜃氣。

從米列羅沃把葛利高里接回來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決定不在赤楊嶺停留,趕到卡沙雷去宿夜。他是接到葛利高里的電報後從家裡趕來的,一月二十八日的黃昏時分抵達米列羅沃。葛利高里住在客店裡等他。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往回返。約十一點鐘的光景,已馳過赤楊嶺村。

葛利高里自從在格盧博克戰役中受傷以後,在米列羅沃野戰醫院躺了一個星期;腿上的傷稍愈後便決定回家去。同鎮的幾個哥薩克把馬給他送來了。葛利高里是懷著既難過,又高興的複雜感情上路的。難過的是在建立頓河蘇維埃政權鬥爭的高潮中離開了自己的隊伍,高興的是可以見到親人,看到故鄉了;想要見到阿克西妮亞的念頭連對自己也諱莫如深,但是確曾想到過她。

不知道為什麼他跟父親見面時,覺得很疏遠。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彼得羅已經往他耳朵里灌了一大車壞話)愁眉苦臉地端詳著葛利高里,——他那短促的、一閃而過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快和憂心忡忡的神情。晚上,在火車站,他不厭其煩地向葛利高里仔細探詢了曾轟動了頓河地區的各種事件;看來,兒子的回答並未使他滿意。他嚼著發白的大鬍子,瞅著自己縫著皮底的氈靴子,愁眉苦臉,鼻子里不以為然地哼哼著。他無心爭辯,但是在為卡列金辯護時,卻激動起來,——在火頭上,又像從前一樣,對葛利高里大喊大叫,甚至跺起那條瘸腿來。

「你少教訓我!卡列金秋天到咱們村子裡來過!在廣場上召開了村民大會,他站到桌子上,跟老頭子們談了半天,還像《聖經》一樣地預言說,莊稼佬們就要來啦,要打仗啦,如果咱們還是這麼左右搖擺——他們就會把一切都搶走,而且會把全頓河地區都塞滿移民。他在那時候就知道要打仗啦。可是你們這些狗崽子們是怎樣想的呢?難道他倒不如你們懂事兒?那麼個有學問的大將軍,統率過千軍萬馬——倒比你們這幫傢伙懂得少?卡緬斯克全是一些像你一樣不學無術的牛皮大王——整天在欺騙老百姓。你那位波喬爾科夫當過什麼大官?司務長嗎?……噢呵!原來跟我是一樣大的官兒。就是這麼回事!……活到了這個份上……糟到家啦!」

葛利高里無聊地跟他爭論著。沒有見到父親之前,就知道他的態度。但是現在卻出現了新的情況:對於切爾涅佐夫的死和不經審判就殺死被俘的那些軍官,葛利高里既不能寬恕,也不能忘卻。

套在轅上的馬匹輕鬆地拉著像個大筐似的爬犁。葛利高里那匹沒有卸鞍的戰馬拴在爬犁後面,一路小跑著。從童年時代就熟悉的一些村落展現在路邊:卡沙雷、波波夫卡、卡緬卡、下亞布洛諾夫斯克、格拉切夫、亞辛諾夫卡。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為什麼總在雜亂無章地想著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哪怕是粗略地勾畫個未來的輪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養,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回到家裡先休息休息,養好傷,至於將來……」他一面想著,一面在心裡揮了一下手,「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連年征戰,使他疲憊不堪。真想避開這個沸騰著仇恨的、敵對的和難以理解的世界。身後的、過去的一切是一本糊塗賬,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是非常困難的;好像是走在沼澤中的小路上,腳底下的土地在搖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應該走這條路——也毫無信心。他曾傾心於布爾什維克——跟著走起來,還率領著別人跟著自己走,可是後來卻猶豫起來,心灰意冷。「難道真是伊茲瓦林說對了嗎?那麼究竟去依靠誰呢?」葛利高里把身子靠在爬犁後背上,模糊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但是一想像到將要準備春耕用的農具:耙和大車,用柳條去編牲口槽,只等土地一解凍、干松,——就到草原上去;用渴望勞動的雙手扶著犁柄,跟在犁後走著,感覺到犁的迅速抖動和跳躍;他想像自己將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犁鏵翻起的、還帶著融雪的潮濕氣息的黑土香味,——就感到心裡那麼溫暖。真想去伺弄牲口,垛乾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氣味,呼吸新鮮的牲口糞氣味。多麼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這種感情使葛利高里嚴厲的眼睛裡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環視著周圍的景物:望著馬匹,望著父親那被羊皮襖緊裹著的瘦削的脊背,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遺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襖的羊臊味,沒有洗刷的馬匹平日的樣子,以及村裡一隻站在小地窖上高聲啼叫的公雞。他覺得當時這個偏僻鄉村裡的生活簡直就像啤酒花一樣香甜,濃郁。

第二天傍晚,他們駛近了韃靼村。葛利高里從山崗上向頓河對岸一瞥:啊,娘兒們溝,四周是一圈像黑貂皮似的蘆葦;啊,那棵枯死的白楊樹,頓河渡口現在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自己的村莊、熟悉的街道、教堂、廣場……當葛利高里的視線碰在自家的宅院時,熱血就湧上頭,淹沒在回憶中。翹起的井口汲水吊杆,像只伸出的灰色柳木手臂,正從院子里召喚他。

「眼睛不酸疼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回頭看看,笑著問,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認說:

「酸呀……酸疼得很喲!……」

「什麼也沒有家鄉親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滿意地嘆息說。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趕去。馬從山坡上疾馳而下,爬犁搖搖擺擺,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親的意圖,但是仍然問:

「幹嗎你往村子裡趕呀?一直朝咱家的衚衕里趕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挽馬拐彎,結滿霜的大鬍子露出了笑容,擠了擠眼,說道:

「我送兒出征時,他只是個普通的哥薩克,現在當官了。難道我就不可以驕傲地拉著兒子在村子裡跑一圈嗎?叫鄉親們看看吧,羨慕羨慕吧。我呀,小夥子,心像上了油一樣,美滋滋的!」

馳過村裡那條主要街道時,老頭矜持地吆喝著馬匹,——身子探出爬犁,搖晃著毛烘烘的鞭子,馬感覺到離家很近了(它們就像並沒有跑過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著歡地跑著。迎面而來的哥薩克都向他們行禮,婦女們把用手掌搭在眼上,從院子里和窗戶里往外看;幾隻母雞咯噠咯噠叫著,像風捲起的毛球似的橫過街道。一切都像計算好了似的,稱心如意。他們穿過了廣場。葛利高里的戰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誰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柵上的一匹馬,就高高地昂起腦袋,長嘶起來。已經可以看到村莊的盡頭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頂……但是就在這時候,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出了點兒小亂子:一隻橫過街道的小豬,一遲疑,落在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豬慘叫了一聲,滾到路邊去,嚎叫著,想抬起踏斷的脊梁骨。

「哎喲,真他媽的,鬼叫你來送死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罵道,緊跟著又抽了踏傷的小豬一鞭子。

這隻倒霉的小豬是阿豐卡·奧澤羅夫的寡妻安紐特卡的,——這是個兇狠潑辣得出了格的娘兒們。她立刻就竄到院子里,一面蒙著頭巾,一面破口大罵起來,罵得那麼花哨,以至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得不勒住奔馬,扭過身子,說點軟話兒。

「住嘴吧,混蛋娘兒們!叫喊什麼?賠你的癩豬得了嘛!……」

「惡鬼!……妖精!……你才是癩豬呢,瘸狗!……我馬上就把你送到村長那兒去!……」她揮舞著雙手,扯開嗓子罵道,「你娘的,我這回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兒寡母的豬狗!……」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罵得張口結舌,臉紅得像紫茄子,罵了一聲:

「騷貨!」

「土耳其鬼,該死的!……」奧澤羅娃立刻回罵道。

「母狗,叫一百個鬼去玩你媽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高了嗓門。

但是安紐特卡·奧澤羅娃罵起人來出口成章,從不卡殼。

「外國佬!老……色鬼!小偷兒!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薩克的老婆家裡鑽!……」她就像喜鵲似的喳喳地罵得越來越歡。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閉上你的臭嘴!……」

但是這當兒安紐特卡罵出一句那麼難聽的話,就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這樣老於世故,見過世面的人,也窘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

「走吧!……跟她斗什麼嘴?」葛利高里看人們逐漸走到街上來,而且在注意聽老麥列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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