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十二章

在卡緬斯克的哥薩克前線士兵代表大會開會以前,伊茲瓦林上尉從團里開了小差。開小差的前一天,他曾經去看過葛利高里,拐彎抹角地暗示自己將要離去,他說:

「在目前情況下,很難再在團里繼續幹下去。哥薩克們在兩個極端——布爾什維克和舊的君主制度之間瞎撞。誰也不願意支持卡列金的政府,特別是因為他像個拿著花口袋的傻瓜一樣,在叫賣自己的權利平等的高調。而我們需要的卻是個意志堅強的鐵人,這個人能把哥薩克土地上的那些外來戶安置到他們應去的地方去……不過我認為目前最好還是支持卡列金,免得全盤輸掉。」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煙,問道,「你……好像是已經接受紅色的信仰啦?」

「差不多。」葛利高里同意說。

「你是真心,還是像戈盧博夫一樣,想在哥薩克當中建立威信呢?」

「威信對我毫無用場。我自己在尋找出路。」

「你只會碰壁,卻找不到出路。」

「咱們走著瞧吧……」

「葛利高里,我真擔心,咱將以敵人相見。」

「在戰場上是不認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葉菲姆·伊萬內奇。」葛利高里笑著說。

伊茲瓦林坐了一會兒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就像石沉大海似的無影無蹤了。

代表大會開幕的那天,維申斯克鎮列比亞日村的一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來看望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正在擦手槍和往上塗槍油。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坐了一會兒,臨走的時候,彷彿是順便說說似的,其實他是專為這件事情來的(他知道,原阿塔曼斯基團的軍官利斯特尼茨基曾奪走葛利高里的女人,他偶然在車站上看到了這個傢伙,特地前來報信兒),說道:

「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我今天在車站上看見你的朋友啦。」

「哪位?」

「利斯特尼茨基。認識他吧?」

「什麼時候看見的?」葛利高里急忙追問道。

「一個鐘頭以前。」

葛利高里坐了下去。昔日的怨恨像獵狗的爪子一樣抓住了他的心。他對仇人已經沒有從前那種強烈的仇恨了,但是他知道,如果現在與利斯特尼茨基相遇,在內戰已經開始的情況下,——他們之間是免不了要流血的。無意中聽到關於利斯特尼茨基的消息後的心情,使他明白,時間並未使舊日的傷口癒合:一句不小心的話觸動一下,就會重又流出血來。葛利高里真想嘗嘗洗雪舊恨的快樂——由於這個該死的傢伙,使自己的生活變得黯淡無光,在往昔生氣勃勃,歡樂幸福的生活中,只留下了一片刺心的凄楚和褪色的記憶。

他沉默了一會兒,覺得輕微的紅暈已經從臉上退去,問道: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到這兒來的嗎?」

「恐怕不是。大概是去新切爾卡斯克。」

「唔——唔——唔……」

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又談了些關於代表大會的事和團里的新聞就告別了。此後很多天,雖然葛利高里竭力想把心底隱隱燃燒的痛楚熄滅,但是無濟於事。整天迷迷糊糊,比往常更多地想起了阿克西妮亞,嘴裡發苦,心情沉重。他想到娜塔莉亞和孩子,但是這隻能給他帶來一點兒日久天長、被時間漸漸沖淡了的愉快。他的心長在阿克西妮亞的身上,仍舊像從前一樣痛苦、強烈地思念著她。

切爾涅佐夫襲來的時候,大家被迫倉皇撤出卡緬斯克。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散亂的隊伍、一些逃散殆半的哥薩克連隊有的亂鬨哄地爬上了火車,有的扔掉了一切累贅和笨重的東西,以行軍隊形撤退了。使人感到缺乏組織,缺少一個堅強有力的人,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完全可以把這些實際上是一支相當可觀的隊伍組織好,派上用場。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位戈盧博夫中校,他跟那些選出來的指揮官迥然不同。他接手指揮戰鬥力較強的第二十七哥薩克團。他雷厲風行,很快就把隊伍整頓好了。哥薩克都服服帖帖地聽他調遣,他們看到他身上有一種團里缺少的東西:他能把指揮人員團結起來,有條不紊地分配任務,進行領導。就是他,戈盧博夫,這位兩頰鼓脹、目光兇狠的胖軍官,揮舞著馬刀,在車站上對那些拖延了裝車時間的哥薩克大吼道:

「你們在幹什麼?是在捉迷藏嗎?!混賬東西!……快裝呀!……我以革命的名義命令你們立即聽從指揮!……什——么?……這個蠱惑人心的傢伙是誰?我槍斃你,壞蛋!……住口!……我是不會把那些怠工的傢伙和隱蔽的反革命分子當作同志的!」

哥薩克們真的都聽從他的指揮了。甚至於有很多人由於舊日的習慣還頗為欣賞他這種作風,——人們一時還很難擺脫舊時代的意識。從前,當官的越是厲害,哥薩克們就認為是最好的指揮官。像戈盧博夫這樣的人,大家都這樣說:「懲罰你,他會剝你的皮,賞賜你,就巴不得再給你蒙上一張。」

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的隊伍潮水般地退下去,湧進了格盧博克。所有部隊的指揮權實際上全都落到戈盧博夫手裡。他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把這支已經潰不成軍的隊伍重又收編起來,並為鞏固格盧博克的防禦工事,採取了相應的措施。麥列霍夫·葛利高里根據他的命令,負責指揮由後備第二團的兩個連和阿塔曼斯基團的一個連組成的一個營。

一月二十日,黃昏時分,葛利高里剛從自己的住所走出來,要去檢查設置在鐵路線後面的阿塔曼斯基團部隊的崗哨——就在大門口遇見了波喬爾科夫。波喬爾科夫認出了他。

「你是麥列霍夫吧?」

「是。」

「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查哨去。從新切爾卡斯克回來很久了嗎?喏,怎麼樣?」

波喬爾科夫皺起了眉頭。

「跟人民的不共戴天的敵人是不能搞什麼和平談判的。你看他們玩了些什麼花招啊?他們明裡談判……暗中卻放出切爾涅佐夫來咬人。卡列金——是個多麼壞的壞蛋,啊?好,我忙得很,我要趕到司令部去。」

他與葛利高里匆匆道別,大踏步往市中心走去。

早在還沒有當選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以前,他對葛利高里及其他一些相識的哥薩克的態度就已經變了,說話的口氣已帶有優越感和頗為傲慢的口吻。這個生性純樸的哥薩克已經陶醉在權勢中而不能自拔。

葛利高里支起軍大衣領子,加快了腳步。看來將是一個寒夜。東風凜冽。天氣晴朗。已經開始結冰。雪在腳底下沙沙地響。月亮像個上樓梯的殘廢人,緩慢、歪斜地爬上來。屋外的草原上是一片朦朧的、紫青色的黃昏。在這黑夜即將降臨的時候,物體的輪廓、線條、色彩和距離都變得模糊起來;這時候白晝與黑夜正短兵相接,正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所以一切景物都彷彿是不真實的,像童話中的,飄忽不定;甚至氣味在這時候也在失去強烈的刺激性,顯出自己特有的、令人陶醉的本色。

葛利高里查完哨,回到住所。一臉流氓相的麻子房東,鐵路職員,燒上火壺,坐到桌邊來。

「你們要開始進攻嗎?」

「不知道。」

「或者你們是想等待他們進攻吧?」

「大概是這樣。」

「完全正確。想來,你們也無力進攻,——那麼,當然,最好是以逸待勞。防禦更為有利。我在對德國作戰時當過工兵,深通戰略戰術……你們的兵力嘛,小了一點兒。」

「夠用的。」葛利高里無意繼續進行這使他厭煩的閑談。

但是房主人死纏著他,問東問西,他圍著桌子轉來轉去,搔著呢子背心裡像石斑魚一樣的瘦肚子,問道:

「炮兵多嗎?炮呢,炮有多少?」

「你當過兵,卻不懂得當兵的規矩!」葛利高里冷酷、憤怒地說道,他眼睛一瞪,嚇得房東像要暈倒似的閃到一旁去,「當過兵,不懂當兵的規矩!……你有什麼權力向我探問我軍的數目和我們的作戰計畫,啊?我馬上把你送到司令部去審訊……」

「軍官……老!……親……親愛!……」臉色蒼白的房東把字尾全都吞了下去,急得氣喘吁吁,半張著嘴的麻臉發了青,「都因為糊……因為糊塗!饒了我吧!……」

喝茶的時候葛利高里無意中抬眼看了看房東,只見他的眼睛就像被閃電刺了一樣,眨了一下,但是等到睫毛張開,露出眼睛的時候,神情完全變了,變得很溫柔,幾乎是崇敬的神情,房東的一家——妻子和兩個成年的女兒——在悄悄地交談著。葛利高里沒有喝完第二杯茶,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不久,六個和葛利高里同住的後備第二團第四連的哥薩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回來了。他們熱熱鬧鬧地喝著茶,又說又笑。矇矓中,葛利高里聽到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斷。他聽見一個人在講(葛利高里從聲音聽出來是排長巴赫馬喬夫,盧甘斯克鎮的哥薩克),其餘的人偶爾插嘴說幾句。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事情。來了三個戈爾洛夫斯克礦區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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