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十章

車窗外是一片暴風雪。在歪斜傾倒的防雪柵欄上,壓了一層被風舐得光光的、堅硬的雪堆。斷續起伏的雪堆頂上印滿紋路奇異的飛鳥足跡。

一個個的小車站、電線杆和一望無際、白雪覆蓋的單調荒涼草原向北馳去。

波喬爾科夫穿著一件新皮上衣,坐在窗前。窄肩膀、身材幹瘦、像個半大孩子似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坐在他的對面,兩肘撐在小桌上,眺望著窗外景物。他那天真明亮的眼睛裡流露出擔心和期待的神情。拉古京用一把小梳子梳理著稀疏的淡褐色的小連鬢鬍子。魁偉健壯的哥薩克米納耶夫在暖氣管上烤著手,身子不斷在坐位上扭動。

戈洛瓦喬夫和斯卡奇科夫躺在上鋪,在低聲交談。

車廂里抽煙抽得煙霧騰騰,有點兒涼意。代表團的團員們都覺得去新切爾卡斯克談判毫無成功的把握,所以都沒有談話的興緻。車過利哈亞,波喬爾科夫說出了大家共同的心事:

「什麼也談不成。我們是達不成任何協議的。」

「白跑一趟。」拉古京同意說。

又沉默了半天。波喬爾科夫有規律地搖晃著手腕子,彷彿是在網孔里來回穿梭子似的。他偶爾看看自己閃著暗淡光澤的皮上衣,欣賞著它。

離新切爾卡斯克越來越近了。米納耶夫看了看地圖上從城市蜿蜒流去的頓河,低聲說道:

「從前,哥薩克在阿塔曼斯基團服完兵役以後,就打發他們回家了。把箱子、自己的家當和馬匹都裝上火車。兵車疾馳而去,快到沃羅涅什的時候,馬上就要第一次越過頓河了,火車司機開始減速,——減到最慢的速度……司機早已知道將要出現的場面。火車剛開上橋,——我的天呀!……你就瞧吧!哥薩克簡直都像發了瘋:『頓河!……我們的頓河!靜靜的頓河!生身的父親,養育我們的恩人!烏拉——啊——啊——啊!』他們把制帽、舊軍大衣、軍褲、枕頭套、襯衣和各種零碎東西,從車窗里,越過橋欄,扔到河裡。他們服役回來了,在犒賞頓河。這時,你就看吧——一頂頂淺藍色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制帽,就像天鵝或者花朵一樣,在河上漂蕩……這種習慣是從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

火車的速度漸漸減慢,停了下來。哥薩克們都立起身。克里沃什雷科夫系著軍大衣的皮帶,勉強地笑了笑,說道:

「好,到家啦!」

「怎麼沒有人歡迎啊!」斯卡奇科夫想開開玩笑。

一個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門也沒敲,就闖進車廂。他用兇惡、探詢的目光把代表團的成員們打量了一番,故意粗魯地說道:

「我是奉命來接你們的。請吧,布爾什維克老爺們,趕快下車吧。我對於群眾的作為和……你們的安全不承擔任何責任。」

他的目光落在波喬爾科夫身上,說得更正確點——在波喬爾科夫那件皮上衣上停留的時間,要比在其他人身上長得多;然後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命令道:

「下車吧,快點兒!」

「就是他們,這幫壞蛋,背叛哥薩克的叛徒們!」一個留著長鬍子的軍官在擠滿了人的站台上喊道。

波喬爾科夫臉色蒼白,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斜睨了克里沃什雷科夫一眼。克里沃什雷科夫跟在波喬爾科夫後面走下車來;他一面笑著,一面悄悄地說:

「『我們不是在一片悅耳的頌揚聲里,而是在兇狠、野蠻的咒罵中聽到贊語……』費奧多爾,你聽見了嗎?」

波喬爾科夫雖然沒有聽清楚最後的幾個字,不過他還是笑了笑。

一支強大的軍官隊伍護送著他們。迫不及待地想對他們下毒手的人群發瘋似的,一直把他們陪送到區公署。不僅是那些軍官和士官生,甚至還有些普通的哥薩克、衣著華麗的婦女和學生也胡作非為,侮辱代表們。

「你們怎麼能允許他們這樣無禮呀!」情緒激動的拉古京對一個護送他們的軍官說。

那個軍官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

「你應該感謝上帝,你還活著……要是我有權的話——我早就把你這塊賤骨頭……嗨——嗨——嗨,臭肉!」

另外一個年輕些的軍官用責備的目光攔住了他。

「上當啦!」斯卡奇科夫找到一個機會對戈洛瓦喬夫耳語說。

「好像是押我們去上斷頭台……」

區公署的大廳里容納不下湧進的人群。在前來談判的代表們遵照一個負責安排會議的中尉的指示在桌子的一邊坐下的時候,白軍政府的成員們也來了。

背微駝的卡列金由博加耶夫斯基陪伴著,邁著堅定的、狼一樣的步子走了過去。他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來;很安然地把閃著軍官白帽徽的保護色的制帽放在桌子上,他理了理頭髮,一面用左手的手指頭扣著翻領制服旁邊的一個大口袋的鈕扣,一面把身子稍稍側向正對他說什麼的博加耶夫斯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老練、穩健、有力;通常,一些位高權重的人物,積年累月,就會養成這種與眾不同的舉手、抬頭、投足的風度。他跟波喬爾科夫的風度有許多共同之處,而博加耶夫斯基與儀錶堂堂的卡列金一比,就顯得其貌不揚,而且被眼前的談判弄得心神不安。

聽不清楚博加耶夫斯基在說些什麼,只看到被下垂的淡褐色鬍子遮著的嘴唇在翕動,兩隻銳利的斜眼睛在夾鼻眼鏡裡面動。他一會兒整一整領子,一會兒浮光掠影地、匆忙地摸摸看去彷彿是堅毅有力的下巴,一會兒揚一揚寬眼眶上濃密的眉毛,——所有這些動作都說明他的心情很不平靜。

軍政府的成員分別坐在卡列金左右。其中有幾個人曾參加過卡緬斯克的談判,像卡列夫、斯韋托扎羅夫、烏蘭諾夫、博塞、紹什尼科夫和波利亞科夫。

波喬爾科夫聽到米特羅凡·博加耶夫斯基小聲對卡列金說了些什麼。

卡列金眯縫起眼睛,看了看坐在他對面的波喬爾科夫,說道:

「我想,可以開始啦。」

波喬爾科夫笑了笑,明確地解釋了代表團來此的目的。克里沃什雷科夫隔著桌子把準備好的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最後通牒遞過去,但是卡列金用白皙的手掌把文件推開,堅定地說:

「每位政府委員個個都看一遍這個文件,要浪費很多時間,這毫無意義。請你們宣讀一下吧。然後我們再進行討論。」

「宣讀吧。」波喬爾科夫命令說。

他的神態很莊重,但是,看得出,他也和代表團的全體成員一樣,對談判的成功缺乏信心。克里沃什雷科夫站起來。他那像姑娘似的清脆,但是並不怎麼動聽的聲音在擠滿了人的大廳里回蕩起來:

「『從一九一八年一月十日起,將頓河軍區對軍隊的全部作戰指揮權力移交給頓河哥薩克革命軍事委員會。

「『一切正在進行反對革命軍隊活動的隊伍均須於一月十五日召回,並解除武裝,志願軍、士官學校以及尉官學校的學生亦包括在內。此類組織之參加者原籍如非頓河地區,一律從頓河境內遣回原籍。

「『〔注意事項〕武器、彈藥和軍裝必須上繳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政治委員。由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政治委員發給從新切爾卡斯克出境的證明書。

「『新切爾卡斯克市應由革命軍事委員指定的哥薩克團隊佔領。

「『自一月十五日起,宣布取消全體哥薩克軍會議成員的一切權利。

「『召回軍政府派駐頓河地區各礦山和工廠的全部警察。

「『為了避免流血,由軍政府向頓河全區各市鎮和村莊宣布自願放棄統治權,並宣布在全體居民的正式勞動政權建立以前,立即將政權移交給頓河地區哥薩克革命軍事委員會。』」

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話音剛落,卡列金就大聲問道:

「是哪些部隊委派你們來的?」

波喬爾科夫跟克里沃什雷科夫交換了一下眼色,就自言自語似的列舉起部隊的番號來:

「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禁衛軍哥薩克團、炮兵第六連、第四十四團、炮兵第三十二連、第十四獨立連……」他掐著左手的手指數著;大廳里響起嘁嘁喳喳的細語聲,傳來惡毒的嘲笑聲,波喬爾科夫皺起眉頭,把手放在桌子上,提高了嗓門說:「第二十八團、炮兵第二十八連、炮兵第十二連,第十二團……」

「第二十九團。」拉古京悄悄地提示他說。

「……第二十九團,」波喬爾科夫繼續說下去,聲音已經更鎮定,更響亮了,「炮兵第十三連、卡緬斯克地方警備隊、第十團、第二十七團、步兵第二營、第二後備團、第八團和第十四團。」

在提過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和交換過些簡短的意見之後,卡列金把胸膛緊靠在桌邊上,目光直盯著波喬爾科夫,問道:

「你們承認人民委員蘇維埃政權嗎?」

波喬爾科夫喝完一杯水,把玻璃水瓶放回盤子里,用衣袖擦了擦鬍子,避免正面答覆,說道:

「這個問題只能由全體人民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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