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二十一章

團隊在後撤,已經是第二天了,撤得很慢,且戰且退,俄羅斯和羅馬尼亞部隊的輜重車隊在高出地面的土道上絡繹不絕。德奧聯軍已深入到側翼,迂迴包抄後撤的敗軍,企圖完成合圍。

傍晚發覺,第十二團和與這個團相鄰的羅馬尼亞旅有被包圍的可能。敵人在日落時,把羅馬尼亞人趕出了霍維涅斯卡村,並且已經推進到與戈爾什山口毗鄰的「四八○」高地。

夜裡,得到山民騎兵營的炮兵連增援的第十二團,接到了攻佔戈爾什山穀穀口地帶陣地的命令。團隊派出警戒哨以後,即著手準備這場遭遇戰。

這天夜裡,米什卡·科舍沃伊和本村蠢笨的阿列克謝·別什尼亞克一起值勤,做暗哨。他們隱蔽在一口廢棄塌陷的水井旁的土崖邊,吸著寒峭的冷氣。偶有遲去的雁群掠過滿布白雲的、茫茫的夜空,用警惕、悲涼的啼聲標出自己的去向。科舍沃伊遺憾地想到不能吸煙,便小聲地說道:

「人們的生活也真夠奇怪的啦,阿列克謝!……大家都像瞎子似的在摸索著走路,一會兒聚到一起,一會兒又各奔東西,有時甚至互相踐踏……總是這樣過日子,在鬼門關邊打轉轉兒,叫你越過越糊塗:為什麼要這麼瞎折騰?依我看,世界上再沒有比人們的私念更可怕的啦,你用什麼法子也不能把人們的私念弄清楚……譬如說,現在咱們倆躺在這兒,可是我並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你過去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也不得而知,我是怎麼回事,你同樣也不知道……也許,我現在正想要把你害死呢,可是你卻在把乾糧讓給我吃,一點兒也沒有疑心到……人們對自己了解得很少,今年夏天,我住在後方醫院。我旁邊的床上,是個步兵,莫斯科人。他很好奇,老在問你哥薩克是怎樣生活呀,這個那個呀。他們以為——哥薩克只有一根鞭子,他們認為——哥薩克野蠻,哥薩克沒有靈魂,只有個像玻璃瓶子似的玩意兒,可是我們都是跟他們一樣的人:咱們哥兒們也同樣喜歡娘兒們,熱愛姑娘,為自己的傷心事痛哭,見了別人高興就嫉妒……你是怎麼想的,阿廖什卡?可我,小夥子,卻變得對生活非常貪戀,一想到世上有那麼多漂亮娘兒們,簡直心都碎啦!心想:我這一輩子也不能把她們全愛過來啊,急得我簡直要大喊大叫!我變成娘兒們迷啦,恨不得把她們個個親得心都疼了……我誰都可以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漂亮就行……還有,我們現在的生活安排得太沒有學問了:硬塞給你一個,就得跟她白頭到老——要咂吮一輩子……你說噁心不噁心?還有哪,現在又想出了打仗這玩意兒,就這樣……」

「把你的脊背抽得太輕啦!蠢牛!」別什尼亞克沒有惡意地罵道。

科舍沃伊仰臉躺到地上,長久默默地凝視著高遠的蒼穹,夢幻似的微笑著,激動、溫柔地撫摸著冰涼的、冷漠無情的土地。

在換班前一個鐘頭,德國人把他們捉住了。別什尼亞克急忙放了一槍,就蹲了下去,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身子縮成一團,已經奄奄一息:德國人的刺刀刺進了他的內臟,刺破了膀胱,又使勁一捅,扎進了脊椎骨。科舍沃伊被用槍托子打倒。一個強壯的德國義勇兵背著他走了有半俄里。米哈伊爾清醒過來,覺得自己在往肚子里咽血,他喘了喘氣,鼓足了勁兒,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從德國人的背上掙脫下來。德國人在他背後打了一排子彈,但是黑夜和灌木叢救了他——逃脫了。

在這以後,退卻也停止了,俄國和羅馬尼亞部隊已經衝出了包圍圈,第十二團被從前線撤下來,調到離他們原來的防區左面幾俄里的後方。在全團宣布了一項命令:擔負攔截逃兵的任務,在各條道路上都設立了崗哨,嚴防逃兵流竄到後方去,要把他們攔住,必要時可以開槍,然後把他們解送到師部去。

米什卡·科舍沃伊是第一批被派去執行這個任務的人們當中的一個。他和另外三個哥薩克一清早就走出村子,根據司務長的指示,哨位就設在離大道不遠的玉米地頭上。大道繞過一片小樹林,消逝在起伏不平、到處點綴著方塊耕地的平原那邊。哥薩克們輪流值班監視。過午,一幫步兵,有十來個人,正向他們這個方向走來。士兵們顯然是想要繞過已經看得見的山坡下面的小村。他們走到小樹林旁邊停了下來,抽著煙,顯然是在商量,然後就改變了方向,轉了個直彎,向左走去。

「要叫住他們嗎?」科舍沃伊從玉米叢中抬起身,問其餘的人。

「朝天放一槍。」

「喂,你們!站住!」

離哥薩克們只有幾十沙繩遠的步兵們聽到呼叫聲後,停了一會兒,然後,彷彿很不情願似的重又向前走去。

「站——住!」一個哥薩克喊叫道,朝天連放了幾槍。

哥薩克們端著步槍追上一個慢慢走著的步兵。

「你們為什麼他媽的不站住?哪個部隊的?上哪兒去?拿出證件來!」哨長科雷切夫下士跑過來喊道。

步兵們都站住了。有三個人不慌不忙地摘下步槍。

後面的一個彎下腰,用電話線捆著開了綻的靴子。他們穿得都非常破爛、骯髒。軍大衣襟上沾滿了金盞草的棕色殼皮,——看來,昨晚一定是宿在樹林的草叢裡的。有兩個人戴著夏天的軍帽,其餘的都戴著骯髒的灰色羊羔皮帽,帽子的翻邊都快掉下來了,耷拉著帽帶。最後的一個,——看來像是領頭人,——身材高大、像老頭子似的背都駝了,臉頰上鬆弛的皺囊直哆嗦,惡狠狠、瓮聲瓮氣地喊道:

「你們要幹什麼?我們惹你們了嗎?你們幹什麼要糾纏不休呀?」

「拿出證件來!」下士裝出嚴厲的樣子打斷他的話。

一個藍眼睛、臉像新燒出的磚一樣紅的步兵,從腰裡掏出一個瓶子形的手榴彈,——在下士眼前搖晃著,不時回頭看看自己的同伴們,用雅羅斯拉夫急促口音快嘴說道:

「給你,小夥子,證件!這就是證件!這是全年有效的證件!當心你的小命,不然我就這麼一來——叫你連五臟都分家。明白了嗎?聽懂了沒有?明白啦?……」

「你別撒野!」下士推著他的胸膛,皺起眉頭,「你別撒野,也別嚇唬我們,我們已經嚇夠啦。不過你們既然是開小差的——那就請到司令部去走一趟吧。他們那裡會收拾你們這種廢物的。」

步兵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從肩上摘下步槍。其中一個黑鬍子、乾巴瘦,看樣子像個礦工,把憤怒的目光從科舍沃伊身上轉到其餘的哥薩克們身上,低聲說道:

「現在我們只好用刺刀來對付你們啦!……好啦,滾開!滾到一邊去!哪個敢上,我就開槍,絕不含糊!……」

藍眼睛的步兵把手榴彈舉在頭頂上搖晃著;在前面走的那個高個子、駝背的步兵拿著生了銹的刺刀尖划了一下下士的大衣;像礦工樣子的傢伙嘴裡罵著,朝科舍沃伊揮舞起槍托子;科舍沃伊的手指頭在槍機上直哆嗦,夾在肋部的槍托也在跳動;有一個哥薩克抓住一個矮小步兵的大衣領子,伸出一隻手去擺弄著他,擔心地回頭瞅著其餘的人,害怕他們從後面打他。

玉米莖上的干葉子沙沙作響。綿延的群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的邊際上閃著藍光。紅毛的母牛在村外的牧場上徘徊。秋風在小樹林子外捲起陣陣冰冷的塵埃。憂鬱的十月的白晝和平、昏沉;暗淡的陽光下的自然景物顯得那麼安逸、肅靜。可是就在不遠的大道邊,人們卻在失去理智地仇恨中亂成一團,正準備用他們的鮮血去污染吸足了雨水的、已經播了種的肥沃土地。

激動的情緒已經有點緩和了,步兵們和哥薩克叫嚷了一陣以後,談話的口氣已經有些軟了。

「我們剛從前線上撤退下來才三天!我們沒有往後方去!可你們卻往後方逃,也不害臊!你們扔下戰友!誰來把守前線呢?哎呀,你們這些人哪!……我的戰友,肋條骨都叫德國人刺透啦,——我是和他一起在當潛伏哨的,可是你卻說我們連火藥味兒都沒有聞到。你聞到的火藥味兒跟我們聞到的一個樣!」科舍沃伊惡狠狠地說。

「別在這裡扯淡啦!」一個哥薩克打斷他的話說,「到司令部去——用不著費話!」

「讓開路,哥薩克!不然的話,我們可真要開槍啦!」礦工模樣的步兵勸導說。

下士很傷心地把兩手一攤,說道:

「我們不能這麼干,老弟!你們就是把我們都打死——那也逃不掉:我們的連隊就駐紮在這個村子裡……」

那個高個、駝背的步兵,忽而威脅,忽而勸說,忽而又央告起來。最後,他匆匆忙忙從骯髒的背包里掏出一隻用乾草包纏著的瓶子,獻媚地向科舍沃伊眨著眼,悄悄說道:

「親愛的哥薩克們,我們給你們些錢,還有這個……德國伏特加……我們還可以湊點東西……看在基督面上,放我們過去吧……家裡孩子一大窩,你是明白的……都已經筋疲力盡啦,想家想死啦……到什麼時候才有個完啊?……主啊!……真的不肯放我們過去嗎?」他慌忙從靴筒里掏出一個煙袋荷包,從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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