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二章

第十一騎兵師攻克列什紐夫後,且戰且走,經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濟維洛夫、布羅迪等地,於八月十五日來到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城下,擺開了陣勢。大部隊從後面開來,大量的步兵隊伍在往重要的戰略地帶集結,各級指揮部和輜重隊都擁擠在鐵路樞紐站上。一條吞噬千萬人生命的戰線從波羅的海伸延開去。在各級指揮部里制訂著大規模進攻計畫,將軍們在辛勤地研究地圖,傳令兵在賓士傳送戰鬥命令,千千萬萬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據偵察兵報告,敵人的一支強大騎兵部隊正在向城市移動。在大道旁的小樹林里已經發生了多次衝突,哥薩克偵察隊和敵人的偵察兵發生過遭遇戰。

麥列霍夫·葛利高里自從和哥哥分別以後,在全部行軍的日子裡,一直想了結自己的痛苦思慮,恢複原先的平靜心境,但是卻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達的幾個補充連里,有些第三期徵召的哥薩克分配到本團來了。其中有個卡贊斯克鎮的哥薩克——阿列克謝·烏留平——編到葛利高里所在的排里。烏留平個子很高,背微駝,下顎骨特別突出,留著像加爾梅克人的小辮子似的鬍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總是在笑,雖然年紀並不大,可是已經禿頂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禿的頭蓋骨邊上生著些稀疏的淡褐色細發。從第一天起,哥薩克們就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鍋圈兒」 。團隊在布羅迪戰役後休整了一晝夜。葛利高里和「鍋圈兒」住在同一間小土房子里。他們交談起來。

「麥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剛脫了皮似的。」

「怎麼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皺著眉問。

「萎靡不振,像個病人。」「鍋圈兒」解釋道。

他們把馬拴在樁子上喂著,靠在長滿青苔的糟朽的板柵欄上抽煙。驃騎兵排成四路縱隊從街上走過,板柵欄下面還橫著許多沒有掩埋的屍體(追擊奧地利人的時候,在城郊的街道上發生過戰鬥),焚毀的猶太教堂的廢墟里還在冒著縷縷的油煙。在這晚霞似火,美妙如畫的時刻,城市呈現出一片戰火洗禮後的死寂、荒涼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鍋圈兒」,啐了一口說。

「你撒謊!我看得出來。」

「你看出什麼來啦?」

「你害怕吧,響鼻鬼?怕死吧?」

「你是個傻蛋。」葛利高里皺著眉頭,看著手指甲,蔑視地說道。

「告訴我:你殺過人了嗎?」「鍋圈兒」目光逼人地看著葛利高里的臉,一字一字地問道:

「殺過。怎麼樣?」

「你心裡難過嗎?」

「難過?」葛利高里苦笑一聲。

「鍋圈兒」從刀鞘里拔出馬刀。

「你願意嗎,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然後呢?」

「砍了你,我連哼也不哼一聲,——我毫不憐惜!」「鍋圈兒」的眼睛雖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從他的聲音,從他的鼻孔狂抖的樣子可以看出,他的話是認真的。

「你簡直是個野蠻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細地打量著「鍋圈兒」的臉說道。

「你的心太軟啦。你見過巴克拉諾夫劈刺法嗎?你看著!」

「鍋圈兒」選了一棵長在小花園裡的老樺樹,駝著背,眼睛直盯著那棵樹走去。他那兩隻筋肉隆起、手腕特別粗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下垂著。

「你看著!」

他慢慢地舉起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驚人的力量,斜砍過去。樺樹被從離樹根約兩俄尺的地方攔腰砍斷,樹枝撞到已經沒有玻璃的窗框上,擦著屋牆,倒了下來。

「看見了嗎?好好學吧。曾經有過一位姓巴克拉諾夫的將軍,聽說過嗎?他有一把馬刀,刀背里灌有水銀,掄起來很重,可是砍下去——馬都能砍成兩截,多厲害!」

葛利高里好久沒能學會這種複雜的劈刺技術。

「你很有氣力,可是劈刺起來簡直是個笨蛋。應該這樣。」「鍋圈兒」教導說,他的馬刀斜著向目標砍去,力大千鈞。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軟得很,像麵糰一樣。」「鍋圈兒」眉開眼笑地教導他說。

「你不要去想這想那。你是哥薩克,你的天職——就是砍殺,別的全不用問,打仗殺敵,這是神聖的功業。你每殺一個人,上帝就寬恕你的一樁罪過,就像殺死一條毒蛇一樣。至於牲口——牛啦,或者別的什麼啦,——沒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殺吧。人這東西,壞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禍害,就像毒蘑菇一樣。」

對於葛利高里的反駁他只是皺皺眉頭,一聲也不吭。

葛利高里驚奇地發現,所有的馬都莫名其妙地怕「鍋圈兒」。

當他走近馬樁的時候,馬都抿起耳朵,擠到一起,彷彿走過來的不是人,而是野獸。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連隊在森林和沼澤地帶發起進攻,全體哥薩克都要下馬步行。看馬的人要把馬匹牽到低洼地方去隱蔽起來。「鍋圈兒」也被派去看馬,但是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烏留平,狗崽子,你怎麼就特殊?為什麼你不去看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發脾氣。

「馬見我都驚怕,真的!」「鍋圈兒」照樣眼裡含笑,申辯說。

他從來沒有看守過馬,對自己的馬卻很愛護,關懷備至,但是葛利高里總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馬身邊,雖然照例雙手按在馬胯上動也不動,——馬背卻顫抖起來;馬顯得驚恐不安。

「你說說,大善人,為什麼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問他。

「誰知道它們是怎麼回事兒。」「鍋圈兒」聳了聳肩膀,「其實,我是很愛惜它們的。」

「醉漢,馬一聞就知道,所以怕他們,可是你,並不是醉漢呀。」

「我是硬心腸,它們聞得出。」

「你是狼心腸,也許你根本就沒有心腸,上帝只把一塊小石頭當心腸給你放進去啦。」

「也許是吧。」「鍋圈兒」高興地同意說。

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著排長去進行偵察:前一天,一個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報告了奧地利軍隊的部署並可能在戈羅什——斯塔文茨基一帶發起反攻的情況;因此需要對敵軍運動時可能經過的道路進行經常的監視;為此,排長派了四個哥薩克,由排里的一個下士率領,留守在樹林邊上,自己則帶著其餘的人向小山後面聳立著瓦屋頂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下士和幾個青年哥薩克——西蘭季耶夫、「鍋圈兒」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樹林邊上,一座尖頂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頂上有一個生了銹的塑有耶穌受難像的鐵十字架。

「下馬吧,弟兄們,」下士命令說,「科舍沃伊,你把馬都牽到這些松樹後面去,——是的,牽到這些松樹後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薩克們躺在一棵斷折、枯乾的松樹下面抽煙;下士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望遠鏡。離他們有十步遠的地方,一片沒有收割、麥粒已經脫落的黑麥在隨風翻滾。被風吹空的麥穗彎下頭,在悲傷地沙沙哭泣。哥薩克們躺了有半個鐘頭,懶洋洋地交談著。城市右面稍遠的地方,大炮在不斷地轟鳴。葛利高里爬到麥地邊,折了些子粒飽滿的麥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麥粒。

「好像是奧地利人!」下士低聲喊道。

「在哪兒?」西蘭季耶夫精神抖擻地問道。

「你瞧,從樹林子里出來的。你朝右邊一點兒看!」

一夥騎馬的人從遠處的小樹林里走了出來。他們又停住,打量著有一帶伸向遠處的叢林的田野,然後就朝著哥薩克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

「麥列霍夫!」下士喚了他一聲。

葛利高里爬回松樹旁邊。

「放他們走近一點,就用排槍齊射。弟兄們,把槍準備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聲說道。

騎馬的人向右轉去,漫步走著。四個人都屏息無聲地伏在松樹下面。

「……哎喲哇,伍長!」風送來一個青年人的聲音。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腦袋,看見有六個匈牙利驃騎兵,穿著鑲綉絛的漂亮的軍裝,擠在一起走著。前面的一個騎著鐵青色的高頭大馬,手裡端著馬槍,嘿嘿地笑著。

「開槍!」下士小聲說。

「啪——啪——啪!」齊射了一排槍。

「啪——啪——啪——啪啪!」背後響起了回聲。

「你們在幹什麼呀?」科舍沃伊驚駭地在松樹後面喊道,然後又對馬匹喊道:「吁,該死的東西!你瘋啦?呸,媽的!」他的喊聲顯得出奇地響亮。

匈牙利驃騎兵化為散兵線,在麥地里飛奔。騎肥壯的鐵青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個驃騎兵在向空中射擊。落在最後的一個,伏在馬脖子上,左手拿著軍帽,不斷地回頭張望。

「鍋圈兒」頭一個跳起來,向前衝去,他手裡端著步槍,在黑麥地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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