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二章

從馬尼科沃-卡利特文斯克鎮到拉濟維洛沃小鎮這條漫長的路,已經消逝在列車後的灰色雲霧中。葛利高里想回憶一下沿途看到過些什麼,但是一點連貫的東西也沒有想起來;車站上的紅色建築物,搖搖晃晃的車板下噠噠響的車輪子,馬糞和乾草氣味,從火車頭下面伸延出去的、無窮無盡的鐵軌,偶爾鑽進車廂門的煤煙,沃羅涅什或者是基輔站台上憲兵的滿臉鬍子的醜臉。

在他們下火車的一個小站上,聚集了一群軍官和一些穿著灰色長袍、臉颳得光光的、講聽不懂的外國話的人。順著跳板從車廂里往外牽馬,就用了很長的時間,兵車副司令官命令卸下馬鞍子來,領了三百多個哥薩克到獸醫院去。檢查馬匹的手續十分麻煩。後來又分別編成連隊。司務長和軍士們在奔忙。淺棕色的馬編成第一連;灰色和淡黃色的馬編成第二連;深棕色的馬編成第三連;葛利高里編在第四連里,這個連里都是些金黃色和一色棗紅馬;淺紅色的馬編成第五連,鐵青馬都編進第六連。司務長們又把哥薩克編成排,然後才領他們到分駐在莊園和市鎮上的連隊里去。

雄赳赳的、鼓眼睛的司務長卡爾金,戴著超役袖章,走過葛利高裡面前的時候問道:

「你是哪個鎮的?」

「維申斯克鎮的。」

「是短尾巴鎮 的?」

葛利高里在外鎮哥薩克們抑制的笑聲中,默默地吞下了這句侮辱的問話。

大道變成了公路。這些初次見到公路的頓河馬,豎起耳朵,打著響鼻,在上面走著,就像在凍了冰的小河上走似的,後來慢慢習慣了,才放開步子走起來;還沒有磨光的新馬掌發出單調的噠噠聲。眼前是一片被死氣沉沉的樹林分割得雜亂無章的波蘭土地。白天總是熱氣騰騰、霧蒙蒙的,就連這兒的太陽也跟頓河的不一樣,總在濃雲的紗幕後面飄動。

拉濟維洛沃莊園坐落在離小車站約四俄里路的地方。策馬飛奔的兵車司令官,帶著一個傳令兵在半路上追過了哥薩克。走了半個鐘頭,來到了莊園。

「這是什麼村子?」一個米佳金斯克鎮的小個子哥薩克,指著花園裡一棵禿樹的樹頂,問司務長道。

「村子?快把你說的村子忘掉吧,米佳金斯克的小馬駒!這不是在你的頓河軍區啦。」

「那麼這是什麼呀,大叔?」

「我是你的什麼大叔呀?嘿,真撿到了個好侄子!我的老弟,這是烏盧索娃公爵夫人的莊園。咱們的第四連就駐紮在這兒。」

葛利高里悶悶不樂地撫摸著馬脖子,雙腳緊蹬馬鐙,看著那座整齊的二層樓房、木板圍牆和院子里的奇形怪狀的下房。他們從花園旁邊走過,光禿禿的樹木,也像已經遠離的頓河流域的一樣,在跟微風悄悄細語。

寂寞無聊、昏昏沉沉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脫離了勞動的哥薩克小夥子們,起初很苦悶,只有在閑談時發發牢騷。連隊駐在一座瓦頂的大房子里;睡在靠窗搭起的木板床上。夜裡,窗框上裂開的糊窗縫的紙片,就像在遠處吹的牧笛一樣,如泣如訴。葛利高里在人們的鼾聲中,傾聽著笛聲,覺得全身都化作沉重鑽心的鄉愁消失了。這輕微的顫抖的嗚咽聲就像些針一樣,在往心上扎;在這種時候,他恨不得立刻就爬起來,到馬棚里去,備上自己的棗紅馬,揚鞭策馬飛馳,讓馬吐出的白沫灑在這無聲的土地上,奔回家去。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大家都被喚醒去洗馬。在把馬匹拴在馬樁上喂燕麥的短短半小時里,大家交談些簡短的話語。

「兄弟們,這鬼地方可真叫人心煩!」

「煩死啦!」

「可是司務長——這隻母狗!還逼著你洗馬蹄子。」

「現在家裡正在吃烙餅,過謝肉節啦……」

「弟兄們,今天我做了一個夢,好像我和我爸爸正在草場上割草,全村的人都涌到草場上來了,就像場院外的延壽菊一樣,」一向老實巴交的普羅霍爾·濟科夫閃動著溫柔的牛犢似的眼睛說道,「我們割啊,割啊,乾草一鋪一鋪地躺下……簡直把我美死啦!……」

「我的老婆一定正在說:『我的米科盧什卡現在幹什麼哪?』」

「噢喲喲!老兄,她大概正在跟公公蹭肚皮玩兒哪。」

「哼,你這傢伙……」

「世界上就沒一個娘兒們男人不在時能忍住不吃點兒偏食的。」

「你們發什麼愁呀?女人又不是罐子里的牛奶,喝完就沒有啦,咱們退伍回去——也有咱們哥兒們享用的。」

全連出名愛取笑逗樂、下流無恥、說起話來滿口髒字的葉戈爾卡 ·扎爾科夫也插嘴了,他擠弄著眼睛,猥褻地微笑著說道:

「這是明擺著的:你爸爸是不會放過兒媳婦的。他是一條很壯的公狗。話說有一回……」他眨著眼睛,打量著聽眾,「一個扒灰成性的老傢伙,總去纏兒媳婦,使她不得安靜,可是兒子又礙手礙腳的。你們猜猜,他想了一個什麼壞主意?夜裡,跑到院子里去,故意把牲口棚的門打開,牲口全都跑到院子里來啦。他對兒子說:『你這個混賬東西,你是怎麼關牲口棚門的,啊?你瞧,牲口全跑出來啦!快去趕吧!』他想,等兒子出去了,他就可以趁機爬到兒媳婦那裡去,可是兒子犯起懶來。小聲對老婆說:『快去趕趕。』女人就出去啦。兒子躺著,聽著,這時老爺子從爐炕上爬下來,跪著往媳婦床邊爬去。兒子也不是傻子,從長凳上拿起擀麵杖等著。這位父親爬到了床邊,剛伸手去摸,兒子就拿擀麵杖照他的禿腦袋打去,嘴裡還喊著:『滾,該死的東西,嚼慣破衣服啦!……』原來他們的一隻小牛犢在家裡過夜,總喜歡跑過來咬人的衣服。兒子裝得像打牛犢似的,把爸爸打了一頓,又躺下去,一聲不響……老頭子爬回爐炕上躺下,揉著打起的疙瘩,這工夫已經腫得像鵝蛋一樣大了。老頭子躺著,躺著,忍不住說道:『伊萬,我說,伊萬!』『爸爸,什麼事?』『你剛才打什麼啦?』兒子說:『打牛犢啦。』於是老頭子眼淚汪汪地罵道:『滾你媽的蛋,這麼打牲口,你能成個什麼樣的當家人呀?』」

「你編得真棒。」

「該把你這個麻子用鏈子拴起來。」

「這兒成了市場啦?散開!」司務長走過來喊叫道,哥薩克們說笑著,逗著,各自回到馬那裡去了。喝完茶就都出去下操。下士們開始折騰這些鄉巴佬。

「肚子縮回去,喂,你這個大豬肚子!」

「向右看齊,開步走……」

「全排,立正!」

「開步走!」

「喂,排頭,他媽的,你是怎麼站的啊!……」

軍官老爺們站在一旁,抽著煙監視著下士們在大院子里來回折騰這伙哥薩克,有時糾正糾正下士們的命令。

葛利高里看著那些穿著漂亮的淺灰色軍大衣,縫得合身的漂亮制服,油頭粉面,衣冠楚楚的軍官老爺,覺得在他和他們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看不見的高牆;牆那邊過的是一種不同的、非哥薩克的、富麗堂皇的生活,乾乾淨淨,沒有虱子,也不用在那些動不動就打人嘴巴子的司務長面前嚇得發抖。

來到莊園以後的第三天發生的一件事,不僅給葛利高里,也給全體年輕的哥薩克留下了一個痛苦的印象。他們在操練騎兵隊形;那個生著牛犢一樣溫柔的眼睛、時常夢見故鄉的集鎮向他招手的小夥子普羅霍爾·濟科夫的馬,一匹脾氣很壞、很難駕馭的馬,在操練的時候,把司務長的馬踢了一下子。踢得並不重,只不過把馬大腿踢破了一點皮。司務長躍馬向普羅霍爾衝去,劈頭就照他臉上狠抽了一鞭子,喊道:

「你他媽的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不照看好?我要給你這個狗崽子點顏色看看!罰你給我值三天班!……」

正在向排長下命令的連長看到了這個場面,扭過身去,摸索著刀穗子,無聊地打了一個大哈欠。普羅霍爾用大衣袖子擦了擦腫起的臉頰上滲出的一道血跡,嘴唇直哆嗦。

葛利高里在使自己的馬跟隊伍走齊的時候,眼睛看著軍官們,但是他們正在閑談,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過了五天,葛利高里在飲馬的時候,把水桶掉進井裡。司務長像鷹似的向他撲過來,舉手就要打。

「別動我!……」葛利高里看著井架下激起的水紋,悶聲說道。

「你說什麼?混蛋,爬下去,把桶撈上來!我要把你的嘴巴子打出血來!……」

「我撈上來,可是你別動我!」葛利高裡頭也沒有抬,慢慢地拖著長聲說。

如果在井邊還有別的哥薩克的話——那麼這事就會是另一種結局了:司務長毫無疑問非打葛利高里一頓不可,但是看馬的士兵都在圍牆那裡,不可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司務長朝葛利高里跟前走著,還不斷地回頭看看他們。翻著兇狠的、氣得像瘋子似的眼睛,啞著嗓子說道:

「你對我說的是什麼話,啊?你這是怎麼對長官說話的?」

「謝苗·葉戈羅夫,你別找不自在!」

「你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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