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章

八月底,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在頓河邊偶爾遇見了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女兒伊麗莎白。他剛從頓河對岸回來,正在把船向一棵斷樹靠攏的時候,看見了劃破水流駛來一隻油漆的小艇。小艇從山後划出,向碼頭駛來,划槳的是博亞雷什金。他的光腦袋上的汗閃著亮光,前額和太陽穴上鼓起了青筋。

米吉卡並沒有馬上就認出伊麗莎白,因為草帽的灰色陰影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用曬紅的雙手抱著一束黃色的睡蓮,壓在胸前。

「科爾舒諾夫!」她看見米吉卡以後,就點頭招呼說,「你騙我啦?」

「怎麼騙你啦?」

「還記得,你答應帶我一塊兒去釣魚嗎?」

博亞雷什金放下船槳,挺直脊背。小船飛也似的把船頭衝到岸上,擦得岸邊的白石灰岩沙沙作響。

「你還記得嗎?」麗莎從船里往外跳著,笑問道。

「沒有工夫呀。活兒太忙啦。」米吉卡辯解著,氣喘吁吁地看著向他走來的姑娘。

「不行啦!……伊麗莎白·謝爾蓋耶芙娜,我辭職啦!喏,車套和轅木奉還給您,我不能再為您效力啦!您想想看,我們在這該死的河上划了有多遠呀?我手上被船槳磨得全是血泡。這可不像在陸地上走那麼輕鬆啊!」

博亞雷什金光著的大腳堅實地踏著尖削的石灰岩,用揉皺的學生制帽的帽頂擦著額上的汗。麗莎沒有理他,只管朝米吉卡走去。米吉卡笨拙地握了握伸給他的手。

「我們什麼時候去釣魚?」她仰著頭,眯縫起眼睛問道。

「明天就去都行。莊稼已經收完啦,現在可以去啦。」

「你還騙我嗎?」

「不會啦!」

「你很早就來叫我嗎?」

「天亮以前。」

「我等著你。」

「一定去,真的,一定!」

「沒有忘記敲哪一扇窗戶嗎?」

「會找到的。」米吉卡微笑道。

「我大約很快就要走啦。很想釣一回魚。」

米吉卡一聲不響地玩弄著手裡的鎖船的銹鑰匙,盯著她的嘴唇。

「你說完了嗎?」博亞雷什金仔細地看著手裡的一隻有花紋的貝殼,問道。

「咱們立刻就走。」

她沉默了一會兒,茫然地笑著問道:

「你們家好像辦過一次喜事,是吧?」

「把妹妹嫁出去啦。」

「嫁給誰?」沒有等待答覆,她就難以捉摸地笑了,「一定來呀!」又像第一次,在莫霍夫家的陽台上一樣,她這一笑像蕁麻似的刺癢了米吉卡的心。

把姑娘一直目送到船邊。博亞雷什金劈開兩腿,忙著把小船推下水去;麗莎笑著,從他頭頂瞟著正在玩弄鑰匙的米吉卡,直向他點頭。

船划出去約有五沙繩遠的時候,博亞雷什金低聲問道:

「這個小夥子是您的什麼人?」

「朋友。」

「心上人?」

米吉卡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可惡的槳架吱扭吱扭地亂響,害得他沒有聽到她的答話。他看到博亞雷什金身子一仰一伏地劃著槳,笑了起來,但是卻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是背朝他坐著的。帽子上的紫色緞帶垂到她裸露的肩膀上,微風一吹,飄忽不定,時隱時現,逗引著米吉卡模糊的視線。

很少用釣竿釣魚的米吉卡,從來沒有像這天晚上那樣熱心地準備過。他砸了一堆干牛糞,在菜園子里煮起麥粥來,匆匆忙忙地換過發潮的釣線。

米海一面看著他在準備,一面央求他說:

「帶我去吧,米特里。你一個人多不順手。」

「我一個人也成。」

米海嘆了一口氣。

「咱們好久沒有一塊兒去釣魚啦。如今可能釣到半普特重的大鯉魚。」

米吉卡被麥粥鍋里冒出來的一股股熱氣嗆得皺著眉頭,沒有做聲。他準備完了以後,便走進內室去了。

格里沙卡爺爺坐在窗前,鼻子上戴著一副銅邊眼鏡,正在讀福音書。

「爺爺!」米吉卡肩膀靠在門框上,喚了一聲。

格里沙卡爺爺從眼鏡框邊上看了他一眼。

「什麼事?」

「第一遍雞叫後就叫醒我。」

「這麼早要上哪兒去?」

「釣魚去。」

很喜歡釣魚的祖父,故意裝作反對的樣子說道:

「你爸爸說——明天要打大麻。你可不能去閑逛。瞧你,釣什麼魚!」

米吉卡的身子離開門框,略施小計,說道:

「我反正無所謂。我本想釣條魚來孝敬爺爺,既然要打大麻,那我就不去啦。」

「等等,你上哪兒去?」格里沙卡爺爺嚇了一跳,把眼鏡摘下來,「我跟米倫說去,好,你去吧。把魚腌腌吃可不壞。明天恰好是星期三。我叫醒你,去吧,去吧,傻瓜!你齜什麼牙?」

半夜,格里沙卡爺爺一隻手提著粗布襯褲,另一隻手拄著拐杖,探著道兒,順著台階走下去。他像一片白色搖曳的影子一樣穿過院子,走到倉房裡去,用拐杖杵了杵在車毯上睡得呼嚕呼嚕的米吉卡。倉房裡散發著新打的糧食和老鼠糞味兒,還夾雜著長久無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的蜘蛛網的酸味。

米吉卡睡在糧囤子旁邊的車毯上,他並沒有立刻就醒過來。格里沙卡爺爺起初輕輕地用拐杖捅捅他,小聲喊道:

「米吉卡!米吉卡!……喂,壞小子,米吉卡!」

米吉卡使勁打了一聲呼嚕,把腿蜷了起來。老頭子心一橫,把拐杖的鈍頭放在米吉卡的肚子上,像鑽孔似的轉起來。米吉卡哎呀叫了一聲,抓住拐杖,醒了過來。

「都睡傻啦!像你這樣昏睡,真是糟透啦!」老頭子罵道。

「別嚷,別嚷。」米吉卡半睡半醒地小聲說著,一面在地上摸索著靴子。

他來到廣場上。村子裡的雞已經在叫第二遍了。他在街上走著,走過威薩里昂神甫的房子前面,聽見雞窩裡有一隻公雞正扇動著翅膀,用大輔祭那樣的低音打鳴兒,嚇得幾隻母雞也驚慌地小聲咯噠咯噠地叫起來。

更夫坐在商店門口下層台階上,臉埋在暖和的羊皮襖領里打盹。米吉卡走到莫霍夫家的板柵旁邊,把釣竿和裝漁具的袋子放下——為了不叫狗聽見,輕輕地邁著腳步走上台階。拉了拉冰涼的門把手,裡面閂上了。他爬過欄杆,走到窗前。一扇窗半開著。從屋子裡飄出甜蜜的、睡得正香的姑娘溫暖的身體氣味和一股從未聞過的香水的氣味。

「麗莎韋塔 ·謝爾蓋耶芙娜!」

米吉卡覺得自己喊得夠響了。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唉,要是敲錯了窗戶呢?要是掌柜的睡在這裡怎麼辦?我就要倒霉啦!……他會開槍把我打死。」米吉卡緊抓著窗戶的把手想道。

「麗莎韋塔·謝爾蓋耶芙娜,起來釣魚去。」

「如果弄錯了窗戶——魚釣不成,禍可就闖下啦。」他又想道。

「起來吧,啊!」米吉卡氣惱地說道,把腦袋探進屋子去。

「啊?誰呀?」黑暗中有人驚駭地、小聲答話了。

「去不去釣魚啦?我是科爾舒諾夫。」

「啊——啊——啊,馬上就來。」

屋子裡響起一陣窸窣的衣服聲。姑娘初醒的、暖烘烘的話語聲里彷彿帶著薄荷香味。米吉卡看見屋子裡有一個沙沙作響的白影在晃動。

「唉,要是和她睡一覺才美哩……釣什麼魚……坐在那裡,凍得渾身僵硬……」他吸著閨房的氣味,迷迷糊糊地想著。

一張頭上裹著白頭巾、滿面笑容的臉,在窗口出現了。

「我從窗口跳出去,把手伸給我。」

「往外爬。」米吉卡幫著她。

她扶住他的一隻手,緊對著臉兒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動作快吧?」

「還行。不用慌,來得及。」

他們向頓河走去。她用粉紅色的手巴掌揉著有點兒腫的眼睛,說道:

「我睡得真香。我們去得太早啦,再睡一會兒才好。」

「咱們來得正是時候。」

他們順著從廣場通出去的第一條衚衕向頓河岸走下去。一夜之間,河水就漲了,昨天鎖在岸邊那棵浸在水裡的枯樹上的小船,現在卻在水裡漂蕩起來了。

「要脫下鞋襪來才能過去。」麗莎嘆了一口氣,目測著到小船的距離。

「來,我把你抱過去,怎麼樣?」米吉卡提議說。

「這怕不方便……我還是脫掉鞋襪的好。」

「方便極啦。」

「不必了。」她為難地說。

米吉卡左手抱住她的兩條大腿,沒費勁兒就抱了起來,蹚水向小船走去。她不由自主地緊抱住他那像柱子似的又黑又硬的脖子,哼哼唧唧,低聲笑了起來。

倘若米吉卡不被村婦捶衣服的石頭絆一跤的話,就不會有這樣一次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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