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只是野營時從托米林那裡聽到有關阿克西妮亞的事情以後,司捷潘心懷思念和憎恨,才終於明白了,儘管跟她一起生活得很不如意,儘管有過去她使他蒙受的恥辱,但是他還是在以一種痛苦、敵視的感情熱愛著她。

夜裡,他蓋著軍大衣,躺在大車上,兩隻胳膊交叉著放在腦袋底下,想著回到家裡,妻子怎麼接待他,就感覺到胸膛里裝的好像不是心,而是一隻有毛毛的毒蜘蛛在蠢動……他躺在那裡,腦子裡想出成千種懲罰辦法,而且覺得,牙齒縫裡彷彿有一粒大沙子。跟彼得羅打了一架後,發泄了一點兒憤怒。回到家裡時,已經筋疲力盡,因此只是輕輕地收拾了一下阿克西妮亞。

從他回家的那天起,阿司塔霍夫家裡就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阿克西妮亞踮著腳尖走路,低聲說話,但是眼睛裡面還燃燒著被恐怖的灰燼埋著的星星之火,這是葛利什卡點燃的烈火殘留下來的火星。

司捷潘仔細打量著她,與其說是看到了這種神情,倒不如說是感覺到的。他非常痛苦。夜裡,當廚房裡橫樑上的蠅群已經睡熟,阿克西妮亞正嘴唇哆嗦著鋪床的時候,司捷潘就用毛烘烘的黑手巴掌捂住她的嘴,打她一頓,不要臉地審問她和葛利什卡姘居時的細節。阿克西妮亞被打得在散發著羊臊味的硬板床上滾來滾去,氣都喘不上來。司捷潘在把她那柔軟的、像揉透了的麵糰似的身體折磨厭煩了以後,就用手摸她的臉,尋找眼淚。但是阿克西妮亞的臉頰卻幹得像火烤過的一樣,只有她的上顎和下顎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張一合地蠕動著。

「你說不說?」

「不說!」

「我打死你!」

「打死吧!打死吧,看在基督的面上……我這是在受苦……不是在生活……」

司捷潘咬緊牙關,把妻子胸脯上大汗過後,涼絲絲的細肉皮擰來擰去。

阿克西妮亞哆嗦著,呻吟著。

「疼吧?」司捷潘高興地問道。

「疼。」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

他睡得很晚。睡夢裡還把關節腫脹的黑手指頭攥得緊緊的,不住地抖動著。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兒撐起身子,久久地打量著丈夫那漂亮的、睡夢中變了樣子的臉龐,然後又把腦袋伏在枕頭上,低聲嘟囔些什麼。

她幾乎看不見葛利什卡了。有一次在頓河岸上正好遇到了他。葛利高里趕著牛去飲完了水,正沿著斜坡向上走來,手裡舞弄著一根紅色的小樹枝,眼瞅著腳尖。阿克西妮亞迎面朝他走過去。一見到他,她立刻覺得手裡的扁擔突然變得冰涼,一陣熱血衝上了太陽穴。

後來,她一想起這次會面,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使自己相信,這並不是夢。葛利高里幾乎是在她走到自己身旁的時候才看見她。他聽到她故意弄響的水桶聲,才抬起頭來,眉毛顫動了一下,傻裡傻氣地笑了笑。阿克西妮亞一面走,一面從他的腦袋頂上望著波光粼粼、碧綠的頓河和遠處——沙子嘴上的沙崗。

一陣紅暈使她的眼睛裡擠出了眼淚。

「克秀莎 !」

阿克西妮亞走過去幾步,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頭站住了。葛利高里惡狠狠地用樹枝抽了一下那隻落在後頭的、紅褐色的公牛,連頭也沒有回,便問道:

「司捷潘什麼時候去割黑麥?」

「馬上就要去……他正在套車。」

「你把他送走以後,就到草場上的我們家葵花地里去。我也去。」

阿克西妮亞的水桶碰得叮噹直響,向頓河走下去。岸邊的泡沫,好像在波浪滾滾的綠水邊鑲了一道彎彎曲曲的、黃色的美麗花邊。捉捕小魚的白鷗吱吱叫著,在頓河上空盤旋。

小魚在水面上濺起了銀色的雨點。河對岸的白沙角後面,雄偉、嚴肅地高聳著幾棵被風吹動著的老楊樹的灰色樹頂。阿克西妮亞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河裡。她用左手撩起裙子,走到水深沒膝的地方。河水搔得被襪帶勒腫的腿肚子癢酥酥的,使得阿克西妮亞自從司捷潘回家以後,第一次遲疑地低聲笑了起來。

她回頭看了看,葛利什卡在慢慢地爬上斜坡,仍然舞弄著樹枝,好像是在驅趕牛虻。

阿克西妮亞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用淚水模糊的目光親熱地看著他那強健有力的、堅定地踏著土地的雙腿。葛利什卡的褲子掖在白色毛襪筒里,上面的絲絛閃著紅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骯髒的襯衫上有個新撕破的口子,布縷隨風飄著,閃露出一塊兒黝黑的、三角形的皮膚。阿克西妮亞用眼睛親吻著這一小塊曾經是她佔有的可愛的身體;眼淚落到微笑著的蒼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灘上,用扁擔鉤兒去鉤水桶梁的時候,她看見了葛利什卡的尖頭靴子留在沙灘上的腳印。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遠處的碼頭上有幾個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腳印,然後挑起扁擔,暗自微笑著,急忙趕回家去。

蒙著一層薄霧的太陽在村莊的上空移動著。遠處,一堆棉絮般的白雲下,一片深廣的牧場透著碧藍的涼意,可是在村莊的上空,在曬得滾燙的薄鐵房頂的上空,在塵土飛揚、杳無人跡的街道上空,在長滿被乾旱蒸曬得枯黃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卻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暑熱。

阿克西妮亞挑著水,搖搖晃晃地登上台階,桶里濺出的水灑在乾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頂寬邊的草帽,正在把馬套在收割機上。他整理著在車轅里打盹的騍馬的肚帶,瞅了阿克西妮亞一眼。

「往水壺裡倒些水。」

阿克西妮亞往大水壺裡倒了一桶,鐵桶箍把她的手都燙疼了。

「應當弄點冰來。水一會兒就會熱起來的。」她望著丈夫汗濕的脊背說道。

「到麥列霍夫家去拿……別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來,喊道。

阿克西妮亞走去關敞著的板門。司捷潘低下頭,抓起鞭子。

「上哪兒去?」

「去關門。」

「回來,賤骨頭……我說過——別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階,想把扁擔掛起來,但是哆嗦著的手偏不聽使喚,——扁擔順著台階,滾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著馬韁繩,坐了下去。

「開開大門。」

阿克西妮亞打開了大門,大著膽子問道:

「什麼時候回來?」

「傍晚兒。和阿尼庫什卡約好一塊兒去割黑麥。也給他送飯來。他從鐵匠鋪一回來,就到麥地里去。」

收割機的小輪子吱吱扭扭地響著,軋進像天鵝絨似的灰色的塵埃中,滾出了大門。阿克西妮亞走進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會兒,然後蒙上頭巾,向頓河岸邊跑去。

「可是,萬一他迴轉來呢?那可怎麼辦?」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她如臨深淵,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接著——又小跑似的匆匆走下頓河岸,向草場跑去。

籬笆。菜園。一片黃色的、迎著太陽的向日葵花朵。開著蒼白色花朵的綠油油的馬鈴薯。啊,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們,因為先前誤了農時,現在正鋤馬鈴薯地里的雜草;她們弓著穿粉紅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揮動著鋤頭,在灰色的壟溝里鋤草。阿克西妮亞一口氣跑到麥列霍夫家的菜園。四面看了看;把插著籬笆門的小樹枝拔下來,推開園門,順著一條踏出的小徑來到一片綠油油的向日葵叢邊,便彎下身子,鑽到向日葵長得最密的地方,滿臉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長滿了菟絲子的土地上。

她側耳傾聽:靜得連耳朵里都在嗡嗡地響。頭頂上什麼地方,有一隻黃蜂在寂寞地嗡嗡叫著。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莖子在默默地吮吸著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點鐘,疑惑不定,非常苦惱,——他會不會來呢,她已經站起身來,整理著頭巾下面的頭髮,想要走啦,——這時園門突然吱扭地響了。有腳步聲。

「阿克秀特卡!」

「這兒來……」

「啊哈,你已經來啦。」

向日葵的葉子窸窸窣窣響著,葛利高里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滿臉都是些什麼呀?」

阿克西妮亞用袖子擦了擦香噴噴的金黃色的粉塵。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這兒還有呢,眼睛邊上。」

她擦乾淨了。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無聲的詢問時,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麼啦?」

阿克西妮亞恨恨地扯開上衣領子。粉紅色的、像處女一樣的堅實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紫青色的傷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麼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樣的……像只公狗一樣幹完了壞事,就夾起尾巴躲到旁邊去啦……你們都是一流貨……」她用哆嗦著的手扣好鈕扣,驚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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