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五章

「告訴彼得羅,套上騍馬和他的戰馬。」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彼得羅正在把一輛車從板棚檐下推出來。

「爸爸叫套上騍馬和你的戰馬。」

「不用他說也知道。別叫他多管閑事啦!」彼得羅一面裝著車轅,一面回答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像主持禮拜的神甫一樣,莊嚴地喝完菜湯,出了一身熱汗。

杜妮亞什卡仔細地打量著葛利高里,在彎彎的睫毛下的陰影里隱藏著處女的微笑。矮小、端莊的伊莉妮奇娜,披著一條淡黃色的節日披肩,嘴角上隱藏著母親的憂慮,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向老頭子說道:

「別吃啦,普羅珂菲奇,拚命地塞。簡直像餓鬼托生的!」

「他們是不會管飯的。你真是個急性子娘兒們!」

彼得羅把像麥芒一般黃的長鬍子塞進門來,說道:

「請吧,大人的轎車準備好啦。」

杜妮亞什卡撲哧一笑,用袖子捂住了嘴。

達麗亞抖動著彎彎的細眉毛,打量著新郎,從廚房裡穿過去。

伊莉妮奇娜的一個堂姐妹——一個狡獪的女人——寡婦瓦西麗薩姨媽是大媒。她頭一個鑽進車去,扭著像河裡的鵝卵石一樣的圓腦袋,不斷地開著玩笑,嘴唇里露出歪歪扭扭的黑牙齒。

「瓦先卡 ,你到那兒可別齜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醒她說,「會為了你這張丑嘴把整個事情弄壞的……看你那牙齒東倒西歪:一個往這邊歪,一個又歪到那邊……」

「哎呀,大哥,又不是給我說媒。我又不是新郎。」

「話是不錯,不過還是以不笑為好。你的牙太不像樣啦……一抹黑,一看就叫人噁心。」

瓦西麗薩覺得受了侮辱,但是正在這時候彼得羅開了大門。葛利高里理了理香噴噴的皮韁繩,跳到車夫座上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並排坐在車后座上,簡直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新婚夫婦。

「用鞭子抽它們!」彼得羅喊叫著,鬆開了手中的馬嚼子。

「跑吧,媽的!」葛利高里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搖動著耳朵的馬一下子。

兩匹馬拉直車套,沖了出去。

「小心點兒!別掛住車!……」達麗亞尖聲叫道,但是馬車已經飛馳而去,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跳動著,噠噠地馳去。

葛利高里側俯著身子,用鞭子使勁抽著彼得羅那匹拉套的戰馬。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手掌捧著長鬍子,好像是害怕被風吹走似的。

「抽騍馬!」他的眼睛向四面張望著,身子朝葛利高里的脊背傾斜著,嘶啞地說。伊莉妮奇娜用繡花的上衣袖子擦了擦風吹出的眼淚,眼一眨一眨地瞅著葛利高里的藍綿綢的上衣在背上抖動,被風吹得鼓起來,成了個羅鍋。迎面走來的哥薩克都躲到路邊,對著他們的後影看半天。從院子里跳出來的狗,圍著馬腿跳個不停。剛換過新鐵瓦的車輪轟隆轟隆響得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

葛利高里既不吝惜鞭子,也不憐惜馬匹,過了十來分鐘,村莊已被拋在後面了,村頭上人家的小花園綠油油的在道旁旋轉。看到了科爾舒諾夫家的寬大的宅院。一道木柵圍牆。葛利高里勒住馬韁,鐵車輪子中斷了吱吱扭扭講著故事,停在一座雕著小花的油漆大門邊。

葛利高里留在馬匹旁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拐地往台階那裡走去。像紅罌粟花似的伊莉妮奇娜和緊閉著嘴的瓦西麗薩,衣裙窸窣地跟在他後面。老頭子急忙走去,很怕失去一路上積蓄起來的勇氣。他在高門檻上絆了一下,碰著了瘸腿,痛得直皺眉頭,大聲地在擦得光光的台階上跺起腳來。

他差不多是和伊莉妮奇娜並排走進屋子來的。他覺得跟妻子並排站對他很不利,她比他足足高出兩俄寸半,因此他從門檻那裡向前邁了一步,像只公雞似的蜷起一條腿,摘下制帽,對著昏暗的黑聖像畫了個十字。

「你們好啊!」

「托福托福。」主人——一個身材不高、生著雀斑的老態龍鐘的哥薩克——從板凳上站起來答禮。

「接待客人吧,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

「我們總是歡迎客人來的。瑪麗亞,給客人搬坐的來。」

上了年紀的、胸部扁平的女主人只為裝裝樣子,撣了撣凳子,推到客人面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坐在凳子邊上,用手絹擦著汗津津的、黝黑的額角。

「我們是有事情看你們來啦。」他單刀直入地開口說道。

伊莉妮奇娜和瓦西麗薩在他說到這地方的時候,也撩起裙子坐了下去。

「說說吧:為了什麼事情呀?」主人微笑著說。

葛利高里走了進來,向四面看了看。

「你們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拉著長聲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又重複了一遍。他那布滿雀斑的臉上透出一層棕色的暈紅:這時候他才明白了客人的來意。

「你去告訴一聲,把他們的馬牽到院子里來。給它們拿點草。」他對妻子說。

女主人出去了。

「我們到府上來有點小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繼續說道。他撫摸著鬈曲的大黑鬍子,激動得直攥耳環。

「你們府上有個待嫁的大姑娘,我們家有個該娶親的小子……咱們能不能想法促成這門親事呀?我們想打聽打聽,你們現在是不是要把她嫁出去?或許咱們可以成為親家哩?」

「誰知道她……」主人搔了搔禿腦袋說道,「說老實話,今年開齋節前我們還不想把她嫁出去。目前忙得不得了,而且她的年紀還不太大。才剛過十八歲。是不是,瑪麗亞?」

「是啊。」

「現在正是一朵鮮花,為什麼耽誤在家裡呢,——難道說窩在家裡的老姑娘還少嗎?」瓦西麗薩插嘴說,她在凳子上扭個不停(在門廊偷的、塞在上衣下面的笤帚直扎她:媒人從姑娘家能偷到笤帚,是不會被拒絕的先兆)。

「今年一開春就有人來給我們姑娘提親啦。我們的姑娘是不會老在家裡的。我們的姑娘,——是不會惹神明生氣的——樣樣拿得起來:不論是地里活,還是家裡活……」

「要是遇到好人家也可以嫁出去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插進婆娘們哇啦哇啦的談話里說。

「嫁出去是不成問題,」主人又搔了一下腦袋,「隨時都可以嫁出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以為是要拒絕他們了,便激動起來了。

「這當然是府上的事情啦……新郎就像神甫一樣,到哪兒去請一個都行。倘若您,譬如說,也許想找個生意人做女婿,也許想高攀,那當然完全是另一回事啦,請您原諒我這麼說話。」

事情眼看著就要吹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喘著大氣,臉漲得像紫蘿蔔,姑娘的母親像母雞看見了鷹向下落的影子似的咯噠咯噠地叫了起來。但是在緊要關頭,瓦西麗薩插嘴了,快口說出一連串細聲細氣的悅耳話語,就像把鹽撒到燒傷的皮膚上,又把裂痕黏合起來。

「這是怎麼啦,我的親人們哪!既然談的是這樣的兒女終身大事,那可要認真行事,一定要使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就說娜塔莉亞吧——像這樣的姑娘,你就是打著燈籠找都難得找到!你說是繡花做衣裳,你說是料理家務,樣樣都是能手!我的好人們啊,你們自己還不明白,」她兩手一攤,畫了個美麗的圈子,朝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氣呼呼的伊莉妮奇娜說,「這個女婿也不含糊呀,我的好人們。我一見他,心裡就難過起來,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紐什卡啦……而且他們是勤儉的人家。普羅珂菲奇——你走遍全區去打聽打聽吧——是個遠近聞名的人物和大善人……說實在話,難道我們是自己孩子們的仇人和想謀害他們的壞蛋嗎?」

媒人的話像潺潺流水,灌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耳朵里。麥列霍夫老頭子一面聽著,讚賞地想道:「哎呀,這個嚼舌的老妖精說得多妙呀!她說起話來,就像織襪子一樣。一面織,一面就會想出應付的辦法。有的娘兒們甚至能用花言巧語把一個哥薩克說得啞口無言……真行,你這個娘兒們!」他欣賞著這位媒婆,而她正在不住口地誇獎著姑娘和她的親人,從五輩的祖宗誇起。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們誰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說到出嫁,好像還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說道。

「不早啦!實在不早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勸導主人說。

「早也好,晚也好,總歸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說。

「把姑娘叫來,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讓我們看看吧。」

「娜塔莉亞!」

姑娘膽怯地在門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頭忙亂地玩弄著圍裙的花邊。

「過來,過來!看你那害羞的樣子。」母親鼓勵說,淚汪汪地笑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