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第一遍雞叫過後,葛利高里才從遊戲場回來。一股發了酸的酒花氣味,夾雜著香噴噴的干聖母草味兒從門洞里向他撲來。

他踮起腳尖走進內室去,脫了衣服,小心地把縫著褲絛的禮服褲子掛起來,畫過十字,躺了下去。地板上一片被窗欞的陰影切開的、朦朧的金色月光。牆角里,繡花手巾下的銀聖像閃著黯淡的光芒。床上面的掛衣架上,一群被驚動的蒼蠅不住地嗡嗡叫著。

他剛要睡著,哥哥的孩子在廚房裡哇哇地哭起來了。

搖籃像沒有上油的大板車一樣,吱扭吱扭響起來。達麗亞半睡不醒地嘟囔說:

「住聲,你這個壞孩子!你不睡,也不叫人睡。」她低聲唱起來:

小傻瓜,

你上哪去啦?

我照看馬去啦。

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一匹

備著鑲金鞍子的馬……

葛利高里在有節奏的催眠曲聲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想起了:「明天彼得羅就要去參加野營啦。剩下達什卡 和孩子……大概,我們割草的時候他不會在家啦。」

他把腦袋埋進熱烘烘的枕頭裡,歌聲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里鑽:

你的馬在什麼地方啊?

在大門外頭哪。

大門在什麼地方呀?

洪水沖走啦。

一陣嘹亮的馬嘶聲把葛利高里驚醒了。從叫的聲音上聽出來這是彼得羅的戰馬。

剛剛睡醒,手指頭一點勁兒也沒有,半天才把襯衣扣子扣上,幾乎又在悠揚的歌聲中睡去:

鵝在什麼地方啊?

鑽到蘆葦叢里去啦。

蘆葦叢在什麼地方呀?

姑娘們割掉啦。

姑娘們在什麼地方啊?

姑娘們嫁給哥薩克啦。

哥薩克們在什麼地方呀?

打仗去啦……

睡得糊裡糊塗的葛利高里摸進了馬棚,把馬牽到衚衕里去。臉碰到蜘蛛網上,癢酥酥的,睡意也就突然消逝了。

月光在波浪滾滾的頓河上斜鋪了一條誰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霧迷漫,天上卻是一片繁星。馬在後面小心地移動著腳步。往水邊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對岸有鴨子的叫聲,岸畔的泥水灘里,一條捕食小魚的鯰魚在翻騰。

葛利高里在水邊站了半天。河岸散發著淡淡的潮濕、腐爛氣息。從馬的嘴唇上不斷地落下滴滴水珠。葛利高里心裡是一片甜蜜的空虛。無憂無慮,心曠神怡。他往回走著,向日出的地方望去,那裡黎明前的昏暗已經在消逝。

在馬棚邊他遇到了母親。

「是你嗎,葛利什卡?」

「還能是誰呀?」

「飲過馬了嗎?」

「飲過啦。」葛利高里不高興地回答。

母親把身子向後挺著,用圍裙兜著引火用的干牛糞塊,老態龍鍾地挪動著兩條瘦弱的光腿。

「你去把阿司塔霍夫兩口子叫醒吧。司捷潘要跟咱們的彼得羅一塊兒走。」

清晨的寒氣像繃緊的顫動著的彈簧一樣刺進了葛利高里的身軀,像有螞蟻在身上爬似的。他奔上三級台階,來到阿司塔霍夫家一踩直響的門廊上。門沒有上閂。司捷潘睡在廚房裡的地鋪上,妻子的腦袋夾在他的腋下。

在破曉的昏暗中,葛利高里看見了阿克西妮亞那一直撩到膝蓋以上的襯衣和兩條不害臊地伸出的、像樺樹皮一樣白皙的大腿。他獃獃地看著,覺得嘴裡發乾,腦袋像銅鐘似的在嗡嗡地響。

他又偷偷地掃了一眼,用一種變了調的聲音沙啞地喊道:

「喂,有人嗎?起來吧!」

阿克西妮亞哼哼著醒來。

「哎呀,誰呀?是誰來啦?」她匆忙地摸索著,用一隻赤裸的胳膊在兩腿中間慌亂地向下拉著襯衣。枕頭上留下了一圈兒睡夢中流出來的口水斑跡;娘兒們黎明的時候睡得最香。

「是我。母親讓我來叫醒你們……」

「我們馬上……你可不要進屋來……有跳蚤,我們只好睡在地上。司捷潘,起來吧,聽見嗎?」

葛利高里從她說話的聲音里聽出,她很窘,便趕快走開。

這次村子裡共有三十名哥薩克去參加五月野營。集合地點在校場上。還不到七點鐘,一輛輛帆布篷大車、步行的和騎馬的哥薩克,帶著全副裝備,穿著五月野營的帆布上衣,便已陸續向校場湧來。

彼得羅在台階上趕著縫一條開了縫的馬韁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彼得羅的戰馬旁邊轉轉,——往馬槽里撒著燕麥,偶爾叫喊幾聲:

「杜妮亞什卡,乾糧袋你縫上了嗎?豬油撒上鹽了嗎?」

紅光滿面的杜妮亞什卡像只小燕似的,從廚房到上房,在院子里來回穿梭,聽到父親呼喚,笑嘻嘻地擺著手叫道:

「老爸爸,您好好乾自己的事兒吧,我會給哥哥裝好的,管保到切爾卡斯克 也掉不出來。」

「還沒有吃完嗎?」彼得羅用唾沫把麻線蘸濕,頭向馬點了一下,問道。

「還在吃哪,」父親莊重地回答說,同時用粗糙的手巴掌檢查著馬鞍的墊子,「要知道,一塊小木片或者一根小草棍粘在鞍墊子上,只需跑一程路就會把馬背磨出血來。」

「爸爸,棗紅馬吃完了,您就去飲飲它。」

「葛利什卡會牽到頓河邊去飲的。喂,葛利高里,牽馬去飲飲!」

身軀高大細長、筋肉強壯、額上有顆白星的頓河種駿馬撒著歡兒走去。葛利高里把它牽到板門外,左手輕輕一扶馬背,就躍身上馬,疾馳而去。到河邊下坡處,他想要勒住,但是馬已經跑溜了腿,越跑越快,一溜煙似的飛奔到坡底下去。葛利高里看到一個女人挑著水桶,正走下斜坡,他向後挺著身子,幾乎已經躺在馬背上,策馬拐出小路,衝到水邊,後面揚起一陣灰塵。

阿克西妮亞搖搖擺擺地從山坡上走下來,老遠就大聲喊道:

「瘋鬼!差一點兒叫馬踩著我!你等著吧,我去告訴你爹,你是怎麼騎馬的。」

「好啦,我的好鄰居,別罵啦。把男人送去野營以後,你家裡也許還用得著我呢。」

「這麼個瘋鬼,我有啥用你的!」

「等到割草的時候,你就會來求我啦。」葛利高里笑著說。

阿克西妮亞扁擔不離肩,站在跳板上麻利地汲了一桶水,然後把被風吹起的裙子夾在兩膝中間,瞟了葛利高里一眼。

「怎麼,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嗎?」葛利高里問道。

「跟你有什麼相干?」

「好大的脾氣……難道問問也不行嗎?」

「要走啦。怎麼樣?」

「那你就要守活寡啦?」

「是呀。」

馬的嘴唇離開了水面,向頓河對岸望著,大聲地嚼著嘴上流下的水,不斷用前腿扒著河水。阿克西妮亞又汲滿了第二桶,把扁擔換到另一邊的肩上,微微地搖晃著向坡上走去。葛利高里策馬緊跟在後面。風吹弄著阿克西妮亞的裙子和黝黑的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小髮捲。花緞子繡的纏頭巾在厚而重的髮髻上耀眼地飄動,掖在裙子裡面的粉紅色上衣緊裹著滾圓的脊背和豐滿的肩膀。阿克西妮亞向前探著身子,爬著坡兒,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衣下面凹下去的脊樑溝。葛利高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他很想再跟她搭話。

「大概,要想念你的男人啦吧,啊?」

阿克西妮亞一面走著,一面扭過頭來,嫣然一笑。

「當然要想啦。你快娶媳婦吧,」她一面喘著氣,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道,「娶了媳婦,你就會嘗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啦。」

葛利高里催馬趕到她身邊,直瞅著她的眼睛。

「可是也有些娘兒們卻巴不得把男人送走。我們家的達麗亞只要一離開彼得羅馬上就會胖起來。」

阿克西妮亞的鼻孔翕動著,急促地喘著氣;整理著頭髮,說道:

「丈夫不是蛇,可是卻像蛇一樣的吸你的血。快給你娶媳婦啦吧?」

「我不知道俺爹打的什麼主意。大概要等到服役以後吧。」

「你還年輕呢,別急著娶媳婦。」

「為什麼?」

「頂沒有意思啦。」她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連嘴唇也沒有張,吝嗇地笑了一下。這時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見她的嘴唇竟是那麼放蕩、貪婪、豐滿。

他用手指把馬鬃分成小縷,說道:

「我壓根兒就不想娶親。也許有那麼個女人,不用娶她也會愛我。」

「已經找到了嗎?」

「還用找嗎……你馬上就要把司捷潘送走……」

「你可別跟我調情!」

「你會把我打死?」

「我要告訴司捷潘……」

「我會給你的司捷潘點顏色看看……」

「小心點,大力士,你會哭鼻子的。」

「別嚇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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