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對於自然中上帝智慧的宗教景慕,只不過是一時的狂熱;它只是對於手段而發,一反省到自然的目的時,使銷歇了。蜘蛛的網多麼可驚羨!沙灘上蟻獅的漏斗多麼可驚羨!可是這些設備為了什麼目的而設呢?為了求食物——一個被人降為單純手段的目的。蘇格拉底說,「別人」——這些別人是獸類或野蠻人——「為了吃而活,但是我為了活而吃」。花朵多麼華美啊!花的結構多麼可驚異啊!可是這結構、這華美為的是什麼呢?只是為了光耀與保護那人會由於羞恥而加以掩蓋、甚至由於宗教熱忱而加以殘害的性器官。所以自然科學家和理論家所崇拜所驚羨的、僅以自然生命為目的的「木虱和胭脂蟲的創造者」,並不是宗教意義下的上帝和創造者。不是的!成為宗教對象的上帝和創造者,只是人類的創造者,只是自別於自然而提升到自然之上的人類的創造者,在這個創造者身上,人意識到他自己,發現其中表現著使人的本性異於外界自然的那些特性,並且表現得和人在宗教中所想像的一樣。路德說:「洗禮中所創造的、倒在嬰兒身上的水,也是水,但不是創造者的水,而是救主上帝的水。」我與動植物共有著自然的水,但不是洗禮水;前者使我同於其他自然物,後者使我異於其他自然物。然而宗教的對象並不是自然的水,而是洗禮水;所以宗教的對象也不是自然水的創造者,而是洗禮水的創造者。自然水的創造者必然本身是一個自然的實體,因此不是宗教的、亦即不是超自然的實體。水是一個作為感覺對象的、可見的實體,因此它的特性和作用並不引導我們到一個超感性的原因上;但是洗禮水並不是「肉眼」的對象,它是一個精神的、不可見的、越感覺的,亦即只對信仰存在、只在觀念中想像中存在並起作用的實體——因而這一個實體也需要一個精神的、只在信仰中想像中存在的實體為原因。自然水只洗凈我肉體上的污穢,洗禮水則洗凈我道德上的污穢和罪惡;前者只解除我對於塵世暫時的生命的渴望,後者則滿足我對於永生的要求;前者只有狹窄的、一定的、有限的效果,後者卻有無窮的、全能的效果,有超越水的本性的效果,因此有使神性實體的不為自然限制所約束的本質現實化、客觀化的效果,有使人類信仰力、想像力的不為經驗和理智限制所約束的和無限制的本質現實化、客觀化的效果。但是洗禮水的創造者是否也是自然水的創造者呢?這位創造者與自然的創造者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關係正如洗禮水對於自然水的關係;後者如果不存在,前者便不能存在;後者是前者的條件,是前者的憑藉。所以自然的創造者正是人類的創造者的條件。若沒有自然水在手,怎能把超自然的效果與自然水結合起來呢?若不能支配暫時的生命,怎能給人永生呢?若不能使自然的元素聽命,怎能使我這已歸塵土的肉體復生呢?可是除了那位有權力、有力量、只憑他的意志從無中產生出自然的以外,誰是自然的主宰呢?因此准要是把洗禮的超自然本質與自然水的結合解釋成一個荒謬的矛盾,便也要把創造者的超自然本質與自然的結合解釋成這樣一個矛盾;因為在洗禮水與普通水的效果之間,正好有著超自然的創造者與如此自然的自然之間所有的那樣多或那樣少的關係。創造者所自來的泉源,就是超自然的神奇的洗禮水所自來的泉源。在洗禮水中,你只見創造者的本質,只見在一個感性實例中的上帝的本質。那麼,如果你讓創造者的本質亦即奇蹟的本質存在的話,你又怎能否定洗禮的奇蹟和其他的奇蹟呢?換句話說:如果你承認創造的大奇蹟,你又怎能否認小奇蹟呢?當然吵,神學世界中的情形,正和政治世界中的情形是一樣的:絞死小賊,放跑大賊。

表現在自然秩序、目的性和合法性中的天意,並不是宗教的無意。後者建立在自由上,前者建立在必然上,後者是無限制、無條件的,前者是有限制的、依靠著千萬個條件的,後者是一種特別的、個別的天意,前者則僅及於全體和類,而將特殊和個體委諸偶然。有一位有神論的自然科學家說:「許多人(許多人?一切以為上帝不僅是自然的一個數學的、假定的起點的人)心裡想,世界的保持,尤其是人類的保持,是直接的、特殊的,好像上帝支配著一切創造物的行為,依照他的喜好指揮萬物。……不過我們根據對於自然律的考察,決不可能承認這種支配人類以及其他創造物的行為的特殊統治和管制。……我們從自然不甚照顧個別分子而認識到這一點。千萬個個別分子在自然的豐富內容中毫不猶豫、毫無遺憾地犧牲了。……即在人類,也是這樣。人類中活到兩歲的不到一半,幾乎在不知道曾經活過的狀態下死去。我們從一切人——包括好人和壞人——的不幸與煩惱中認識到這一點,這一切與創造者的特殊的保持和協助是不能並存的。」但是一個並不特殊的統治,一個並不特殊的天意,是不能符合一個天意的目的、本質、概念的;因為天意應該取消偶然,而一個僅屬普遍的天意正好要偶然存在,所以也就等於根本不是天意。所以,譬如說,人依照不同的年齡,有一定的死亡率,譬如一歲的嬰兒三個到四個中死一個,五歲的二十五個死一個,七歲的五十個死一個,十歲的一百個死一個,乃是一條自然中的「神聖秩序的法則」,亦即自然原因的一個結果,可是,正好這一個嬰兒死掉,而那三個或四個活下來,都是偶然的,並不是由這條規律決定的,而是有賴於一些別的偶然原因的。所以「婚姻是上帝的一個安排」,是自然天意繁殖人類的一條法則,因此對於我是一種義務。不過我是否應當娶這個女人,是否這個女人也許會由於一種偶然的生理缺陷而不能勝任或不能生育,自然的天意是一點也不告訴我的。正因為如此,因為正當這個法則應用在一定的特殊場合時,正當下決斷的緊要關頭,正當迫切之際,這個實際上就是自然自身的自然的天意使我陷入窘境,所以我要向一個更高的法庭控訴它,訴之於神的超自然的天意,神的眼睛正在自然之光照不到的地方照耀著我,神的統治正在自然的天意的統治宣告終結的時候開始實現。神知道並且告訴我,什麼是自然置之於未定之鄉、委之於偶然的事,他們是這些事的決定者。偶然——普通意義以及哲學意義的偶然——的事物、「實證的事物」、個別的事物。不可預見的事物、不可測定的事物的領域是神的領域,是宗教的天意的領域。而神托和祈禱就是宗教的辦法,它教人怎樣去使偶然的、幽晦的、不定的事物成為一個天意的、確定的或信任的對象。

伊壁鳩魯說,諸神存在於眾多世界之間的空隙裡面。好極了;他們只存在於空的空間里,存在於現實世界與觀念世界之間的空隙里、法則與法則的應用之間的空隙里、行為與行為的後果之間的空隙里、現在與將來之間的空隙里。神是表象出來的實體,是表象、想像中的實體,是那些因此嚴格說來不靠現在而存在、只靠將來和過去而存在的實體。靠過去而存在的諸神是不復存在的、死的、只是尚在人心和表象中存在著的實體,對於他們的崇拜,在許多民族中是全部的宗教,在大多數民族中是宗教的一個重要的基本部分。但是將來對於人心所起的作用,要遠比過去來得大;過去只留給人平靜的感覺,將來則使我們面;陸地獄的恐怖和天堂的幸福。因此從墳墓里爬出來的神本身只是神的影子;真正的活的神,雨水、陽光、雷電、生死、天堂、地獄的主宰,其所以存在,也只是歸功於那率制生死的恐懼和希望之力,這兩種勢力以表象中的實體照耀著將來的黑暗深淵(意思是說:使我們想像到有主使者存在。——譯者)。現在是最平淡不過的、完成了的、決定了的、永不能改變的、成就了的、排外的;在現在中,想像和實際打成一片;因此在現在中,神沒有立足之處,沒有用武之地;現在是無神的。但是將來則是詩的領域,是無限可能與偶然的領域——將來的事物可以如此可以如彼,可以如我所願,也可以如我所虞;它還沒有墮入不可變更的頑強命運;它還高懸在『平凡的」實際與現實之上,而飄搖於有無之間;它還屬於另外一個「不可見的」世界,一個不被重力定律約束、只被頭腦活動定律支配的世界。這個世界便是神的世界。現在屬於我,但將來則屬於神。我現在存在;這個當前的、可是當然立刻就要過去的瞬間,神不再能從我身上剝奪去;已經發生的事,像古人所說過的那樣,即使是上帝的全能,也無法使它不發生。但是我會不會在下一個瞬間存在?我的生命的下一個瞬間是不是依靠我的意志?還是與現在這一個瞬間有必然的關聯?不是?偶然多到無法計數:我腳下的地板,我頭上的屋頂,一個閃電,一顆槍彈,一塊石頭,以至於一顆我沒有放進食道而放過氣管的葡萄,每一瞬間都可以使現在這個瞬間永遠與將要來的那個瞬間脫離關係。然而慈悲的諸神在防止著這種強暴的拆散;他們用他們靈氣所造的不可毀傷的身體,填滿了人身上會遭受到一切可能危害侵襲的孔隙;他們把將臨的瞬間連接到過去的瞬間上;他們聯絡將來與現在;他們在無間斷的銜接」中具備著、擁有著人們——有孔隙的神——僅僅在間隙中、僅僅間斷地具備和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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