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梟雄-3

毛豆開著車,行駛在外環線高架,開過楊浦大橋,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邊,身後是二王和三王。陽光已將車窗染成金黃。車中的人,看上去並無什麼倦意,相反,還都有著飛揚的神采。因為年輕,哪怕一夜裡只在天亮時分睡一小伏覺,洗一把冷水臉,就又抖擻起來。他們中間,最年長的大約也不過二十三四歲,餘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緊挨著。因為年輕,所以他們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進耳朵去,就能聽見他們說話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為他們只不過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們簡單化了,他們其實有著對事物的獨到見解,這種見解是他們幽默的來源。所以說,幽默感並不是一種個人風格,而是世界觀。比如,他們中間,人稱二王的那一位,對著車前車後、車左車右的車輛有一個發現。他說:你們有沒有發現?凡是開好車的,寶馬,奧迪,凱迪拉克,開好車的人都長得很難看,我們這幾個,所以還不難看,就因為我們的車比較差。於是,他們就笑。要說,他們果然長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們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實,也沒什麼奧秘,因為年輕嘛。年輕人總有著清朗的眉眼,只要沒有特別的顯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輕這一點外,他們還都過著一種立足於體力的生活,這就使他們無論臉形還是體格,都瘦削卻結實,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從氣質上比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著一些,當然,他本來就要年長過那幾個。他臉上有一種思考的表情,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來,咬肌則有些緊,腮幫的線條就硬了,成了見方的臉形。也是由於思考的緣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幾個要亮和銳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遠的樣子。可能是昨晚上說多了,現在,他變得很沉默,沒有參加聊天。當有人口出妙語,他只是不出聲地微笑一下,轉而又陷入沉思。他邊上開車的那個,也是沉默著,倒不是也在思考著什麼,而是,有心事的表情,並且,還有一些不高興,似乎受了委屈。要說不像,他是他們中間最不像的一個,這不像還不是在眉眼臉形方面,是在於,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幾個人有些疏遠。他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他們穿的是牛仔服,皮夾克,前頭那個則裹一件軍大衣,總之是休閑的風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裝,裡面是硬領襯衫,系一條領帶,很正式的樣子。他是這車人里的不諧和音。

所以,車內的聊天說笑,基本就是后座上那兩位在進行。他們一唱一和,一捧一逗,因為都是會鬧的傢伙,就也很熱鬧。他們倆是會被人當作兄弟,事實上卻又不是的那種。一家子的兄弟往往並不相像,好比一棵樹上發的杈,越長越遠的趨勢。而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因為之間深切的友愛,忠誠的敬慕,朝夕相處,竟會越來越像。這就是後天的社會生活的力量。他們有著同樣的樂天的表情,調侃的語言風格,還有高興時將一隻手壓在另一隻手背上,挨個兒按響手指骨節的習慣。也如同最相像的親兄弟常會有的情形,一種難以覺察的差異,微妙地將他們區別開來。那略微年長的,眉間有一些窄,這使他不笑的時候,會有一種怒容似的。而且,不經意時,他偶然地會突發出一個激烈的動作,比如,猛擊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腳跟,邊上的人就驚一跳。略年幼的那一個,則是安靜的,甚至於是溫馴。他順從地跟隨那略大的,鸚鵡學舌似的,那一個說什麼,他緊跟著也說什麼,又像是回聲。連高興時,依次按手指關節,他也慢那一個半拍。那邊手指關節「咔吧吧」響起,這邊緊接著「咔吧吧」隨聲附上,聽起來,也像合唱里的「卡農」。可是,即便這樣,人們也不會一味就是這一個追隨那一個,這一個的安靜里是有一些主見的。假如你留意看他們間的眼神,你就會發覺這點。那就是,當那一個突發某種激烈動作的時候,這一個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識過來,收住了。所以,或許不是在行為上,但至少是在情緒上,這一個有效地控制了那一個。

這麼說起來,車內的人還是各有性格,而且,處境也不盡相同,可是,命運讓他們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來臨之前,車已經從恆豐路橋口子下了高架,開過滬太路,又駛上滬嘉高速。迎面而來,往市區的車流眼看著洶湧起來,而出市區的路暢通無阻,這使他們的車有一種逆向而行的意思。後面的兩位此時也安靜下來,看著車窗外邊掠過的房屋和農田,車內一時上只聽見發動機聲。在這大放光明的白晝里,他們的行為似乎變得有些嚇人,於是就沉默下來。在一個空寂的時段,前後左右都沒有車,天地間就只剩了他們自己,形單影隻的。好在,他們的車又趕上前邊一輛「蘇」字型大小的載重卡車,然後,不久,前面也來了車,世界才又變得活躍了些。但等到了收費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車陣,好像四散的車都聚在這裡等他們似的,他們就又沉寂下來。后座兩個的眼睛一齊盯著駕駛座上的那一個,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開,看著另外的方向。開車的那個搖下車窗,送去一張紙幣,又接過收據,再把車窗搖上,車開動了。車內的人雖沒有說話,可是明顯地,空氣鬆動了。前座的,比較年長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絲笑容將他的嘴形略扯歪了,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這點,使他現出不凡的風度。他在座位上動了動,說:唱支歌吧!於是,除了開車的,所有人齊聲唱道:「難忘今宵,難忘今宵,不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里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他們唱得很好,音色一律圓潤,明亮,不僅如此,他們還有著對歌曲的獨特理解。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適宜合唱,可他們的合唱並沒削減它的抒情格調,而是使其更加飽滿,聽起來相當激動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著氣的臉,此時緩和下來。跑在這公路上,頂上是煌煌日頭,底下是不斷後退又不斷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邊的車,雖是近在咫尺,其實遠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標去,都是交臂而過,誰知道裡面藏著的是什麼呢?誰知道誰的「今宵」是怎麼樣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這歌聲就有些悲傷,讓人鼻子酸酸的。

他們縱情地唱著,是從心底里發出的歌聲。要知道,方才他們走過了一條多麼危險的路線?他們竟然劫持著人和車,從浦東回到浦西,穿過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麼奇怪的名字,聽起來就是來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覺自愿地駕著車,載了他們從浦東回到浦西,從外環路高架穿越上海。這就是大王戰術的特別之處,也是勝人一籌。大王平時常常與他們說,暴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強食弱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的時代是什麼樣的時代?是契約的時代。聯合國是什麼?聯合國就是契約組織。什麼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約。所以,在這個契約的時代里,就必須遵守規則,利用規則,才可能暢行無阻。但是——「但是」這兩個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將把理論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這不是簡單的轉折,而是一種槓桿原理的性質,利用一個小機關,增強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約能夠有效地執行,首先,必須要培養人們的契約精神,這樣就可自覺地納入契約的軌道;其次,是需要有權威出現——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不是嗎?因為契約的前提是平等,怎麼又要有權威的出現?這就是辯證法了,什麼叫對立統一?什麼叫民主集中制?什麼叫計畫經濟體制下的市場運作?總之,什麼叫矛盾?在此,大王就會講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賣矛又賣盾的人的故事,結尾是一個顧客提出的問題: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這裡面牽涉到的哲學問題是非常深奧的。簡單,或者說具體到契約與權威的關係上,其實就是一句話:誰來制定與掌管契約?哪就是權威。契約遵守與權威確認,這兩項在某些情況下,是暫時地需要強力,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關係一樣——沒有秦王李世民發起玄武門之變,哪裡來的幾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遠,眼下的事實證明了契約時代的來臨,至少,在他們與毛豆之間的契約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在滬嘉高速收費站,向站里的人呼救,轉眼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現在,他們已經行駛在江蘇的地盤上,離開了毛豆的家鄉,上海。

此時,他們換了一首歡快的歌曲,看起來,也是他們經常唱的,已經練習得完美無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里,二王和三王依次壓響手指骨節,咔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麼一種意思,就是向新來的毛豆表演,因為唱的是:「啊來來來來,阿來來來來,汗水澆開友誼花,純潔的愛情放光彩——」毛豆心裡的鬱悶,又緩解了一些。不過,在面子上,毛豆還下不來,一半是因為他確實很生氣;另一半也是因為,他毛豆怎麼能與他們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須生氣。有幾次大王問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後面的人立即送上礦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過去了。但大王將一支煙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就只好銜住了。接著,低下頭去接大王給的火,兩人的頭湊得那麼近,之間的關係好像也跟著近了。大王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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