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梟雄-2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計程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

從廢棄的道口過了鐵路,鐵軌間的枕木已陷到地里去了,只有鋼軌在樓群的陰影里微弱地發光。樓里的燈昏晦地明著,街燈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曖昧地活動。只隔了幾分鐘的車程,就到了光華照耀的大馬路上。比他離開時更寂靜了些,但這並不證明聖誕夜將要結束,恰恰相反,說明已經進到了聖誕夜的心子里。要不,路上那些計程車忙乎什麼?現在,是計程車的市面了,公交車,公車,都少了,所以,道路變得通暢,計程車幾乎都要飛起來。很快,燕來就載上了客人,無疑的,都是聖誕節的朋友們,吃完了聖誕大餐,再要趕下一個慶典節目。也有與聖誕節不相干的,只是偶爾地撞上了聖誕夜,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地點,但是,無心地,也染上了節日的光輝,總帶著些喜氣呢!夜,真的深了,商廈關了門,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麗。路上的空車多了,車速也略慢下來,於是,整個節奏便舒緩了。可是,「朋友」們都不打算回家呢,因為,時不時地,路邊會有人揚招。終究是與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樣,雖然臨近午夜,可陽氣還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夥男女,大聲朗朗地在路上走,手裡擎了一束氣球,還有一大捧棉花糖,穿著都奇形怪狀,卻色彩鮮明,就像戲裝。他們使夜晚喧嘩起來,表明聖誕夜正在高潮。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計程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那兩個「朋友」是沒聽見,還是不屑於同他爭論,丟掉手裡的煙頭,發動了車。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來隨著也駛出橫街,向外灘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邊,停下了,又有人揚招。上來三個客人,說去浦東,關上車門,車開動了。燕來熟練地打著方向盤,在空曠的路面上調一個頭,因調得過快,輪下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上三個客人不由得搖動了一下身子,又趕緊抓住頂上的把手,坐好了。這使燕來覺著有點好笑,笑他們就像從來沒坐過車。燕來多少是存心地,將車漂亮地甩了幾個尾,然後加大馬力,一溜煙地開往過江隧道。他很想聽見客人們的驚呼和斥罵,可是沒有,客人們很沉默。車進了隧道,隧道里意外地明亮著,而且光線柔和,有一種溫馨的氣氛,是因為封閉的穹頂將夜晚隔離了。往返的車不那麼多,可也絕不間斷,近隧道口時,光線就有些迷濛,好像水汽浸潤。已經是午夜了。燕來忽然想起,這是平安夜的高潮時候,可是他差不多忘了聖誕節了。這隧道似乎將聖誕節隔開了。出了隧道口,看見陸家嘴的高樓,高樓下的寬平大道,大道上鋪著如瀉的光。可又不是聖誕節的意思,聖誕節不是這樣壯觀的,而是,而是怎樣的?燕來也說不出來,總歸是應當有人,有車,擠一些也不要緊,應當有許多「朋友」,穿梭一樣跑。可是這裡,幾乎沒有人,有那麼幾輛計程車,路寬地方大,只能遠遠地看見頂燈,「朋友」們都很孤寂似的。燕來問客人在什麼地方停車,客人回答一直往前開。燕來聽出客人說話裡帶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發現,這一差客人不愛說話,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很諒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難免緊張。為讓他們放鬆,燕來有意用調侃的口氣說:一直往前就開到吳淞口去了!他以為客人會笑,可是沒有。但他的話似乎提醒了客人什麼,到了高廟,客人就讓小轉,燕來恍悟道:你們是要去金橋啊!說出這話,他便感覺后座有一陣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調整座位。此時,燕來忽然發覺四周都是曠野,燈光爍爍的浦東大道已經到了身後。浦東的天地多麼開闊,星月顯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來想起極小的時候,也看見過這樣廣闊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麼?他回想著。忽然間,身邊那客人叫了聲「停車」,燕來一驚,本能地踩住剎車,車上人前伏後仰一陣,車胎在路面發出銳叫,車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著沒動,后座兩個客人下了車,繞到駕駛座邊,拉開車門,兩雙手一起伸進來,將燕來往外拖。燕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抗拒著,把住方向盤,不肯出去。那兩個客人探進身子,沒頭沒腦地抱住燕來,一勁地往外拖拽,兩邊都使了蠻力,竟然將車身都拖動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車,站在地上,投下長長一條影子。到底一個比不過兩個,燕來終被拖出駕駛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裝要弄髒了,卻已經被按了個嘴啃泥。

燕來再也動彈不得,緊緊貼在地上,耳朵邊是粗重激烈的喘息聲,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陣,燕來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為事情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發落。劫匪沒有繼續行動,而是靜了一會兒,似乎是,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什麼。此時,他們三個人就堆成一團,好像在做一種人疊人的遊戲,另一個,則站著。有一輛集裝箱卡車從後面過來,「嗖」地過去,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發生的事情。但卡車過路大約使劫匪們警覺起來,他們必須趕緊動作,不能在此久留——他們商議了一會兒,燕來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了,很快他就脫離了地面,被提起來。沒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經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後被推進車后座。燕來不再抵抗,曉得抵抗也無用,反要吃虧,於是也覺得那幾個人下手輕了些。現在,他坐在中間,一左一右是他們的人,將他的頭按到膝上,他就坐了個極不舒服的姿勢。前邊的車門砰地關上,車開動了。

燕來方才以為他們沒坐過車的想法是錯了,那車平穩地起動,加速,在靜夜裡穿越而去。那幾個人難得交談幾句,用的是一種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個單字燕來都能聽懂,連起來卻一點也不懂了。當對面有車燈打來,兩輛車要交會的時候,燕來就奮力掙起頭,嘴裡發出「唔唔」的聲音,希望對面車能看見這裡的反常情況。可是左右兩人的手一刻也不放鬆,此時只會再加一把勁,燕來的頭已經塞到襠里去了。那兩個人將燕來挾得更緊了,燕來只得再一次放棄抵抗。意識到了處境的無望,不由地渾身打戰。車沿了公路向前開,拐了幾個彎,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顛簸,但也並不劇烈。開車的真是一把好手!車走得又輕又飄,而且穩。燕來打了一時寒戰,漸漸平息下來了,這才覺得渾身屈抑得難受,而且憋悶,幾乎透不過氣來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著他,連一分動彈的餘地都沒有,他只得又「唔唔」地發出叫喊。開始,他們並不理會,可後來,大約是煩了,就抓住燕來的頭髮將頭拔起來,壓低聲說:想吃生活啊!這一回說的是普通話,「吃生活」幾個字則是上海話的普通話,挨揍的意思,說明他們雖是外地人,卻是在上海地方混跡過的。燕來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氣,眼睛蒙著,看不見,卻感覺間或有燈光掠過,車靜靜地向前開,也不知是幾點了。這時,開車人——燕來看不見,卻感覺無論他們后座鬧出什麼動靜,開車人始終沒有回頭——這時,開車人說了一聲什麼,那兩人又將燕來按倒了。這一回,不是按下頭到襠里,而是整個人順倒了按在車座腳下。地方是窄了,可畢竟不用曲背彎頸,只需將雙膝拱起來,就可安穩了。燕來從兩人的腿彎間伸出臉,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顯然燈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強烈,聽得出,車輛也繁忙了,估計是又回上了大道。

現在,燕來冷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不把他殺了?就像從「朋友」們那裡聽來的計程車打劫的故事一樣。他們不殺他,卻要帶著他,是要把他怎麼樣呢?他,燕來,能對他們有什麼用呢?他心裡轉著這些念頭。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節奏地掠過,有一回,停了車,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邊。燕來猜想是到收費站了,於是又掙扎了一下,企圖有人發現他,還是動彈不了。要想發聲,一隻手早將他的臉捂住,還使勁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訓。很快,車又開動了,在深夜裡明亮的公路上,跑動著這麼一輛車,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著什麼。燕來忽然想起,也是他們「朋友」中間傳說的一件奇聞,說的是有一個「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揚招停下,說要去浙江黃岩,連夜就出發,開出的價碼是兩千元。那「朋友」自然應下了,於是請客人上車,客人又讓再去接個人,拐了一個彎,在一條偏僻馬路上一扇鐵門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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