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我把我遺留在某片藍天-3

6.

那些重疊與平行交錯的,從手心飛出的明暗和聚散

白杏年深秋,天氣遠沒有往年那麼乾冷。以至於樹木的頂端還蔥蘢著,重重疊疊的遠山一層層模糊開去,陽光倒並不太高,只將小小的下巴抵在山峰上。山巒的稜線被包裹在極端強烈的高光中,總是輕輕彈開薄霧一般的光芒,向四下擴散,彷彿少女胳膊上挽著的飛紗,一瞬間,遠遠看著的心裡會變得無盡柔軟。

無論是「雲之使」還是FA這邊,都暫時相安無事,可其實兩邊都在醞釀著什麼更劇烈的情緒,只需要一點火花便會突破表層,突兀地爆發出來。

正午時分面對寬闊的庭院,風來來回回之間早已失卻了先前的燥熱。比風更早察覺到寒意的並不是那些翻卷出一點霜色的植物,而是FA的眼神。

沒有經過任何商議,便自行起草了一份針對「雲使之澤」的戰略計畫,一直忙碌於此事,倒把其他事務都放心地交給下屬去做。一時間想起來,便是連SKY都已是好一陣子未見過面了。

遣去召喚SKY前來小酌的傳令兵回來說,SKY一早便出去了,誰也都沒有去過問。只有漆木桌上還留有一張畫稿,順手便抄了過來,粗糙而微黃的素描紙上,顆粒很大,是尋常秋日的光景,高而闊的遠天,草色由淺入深,沿著石階一直斜伸過去,不太厚的一層,可是草莖卻都很長,緊緊貼在台階上。看起來只是一張尋常的練筆,隨手一丟,紙張揚起的剎那,看見了邊緣上的那顆星星。先前居然沒有發現,那是一顆點燃在白天里的星星,小小的,可是卻映亮了周遭所有,彷彿戀人的微笑。

「一點都不像是你啊,SKY,相思這樣的把戲似乎對你來說太過不可思議了。」

向外推開的格子窗前,FA自言自語著,而薄薄的天光下,許多隻鳥兒的身影一閃而過。因為是白天,天空中找不到一顆星星。

除了,除了SKY畫面上的這一顆。

未曾公開宣布,卻早已走漏了風聲,對「雲使之澤」的最終計畫已經擬訂好,就放在FA府上的某處。外人對於個中內容並不太關心,想來也是,誰會為與己無關的事操勞?也只有FA,對此似乎從不覺得疲倦。

可沒有幾日就遇到了詭異的事情。聽士兵們說,偏殿那邊彷彿在鬧鬼,原本只是放著SKY畫素描用的石膏人像,卻在半夜裡開口說話。

彷彿是在吟一兩句詞:「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寒梅最堪恨,寒梅最堪恨……最堪恨、最堪恨……

聽到這兩句詞的時候,FA的臉色都變了。看得出心緒一時變得很亂,半天都找不出話來說。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那時她的屍體埋藏在冰冷的湖水中,裙角下沉,浸了太多的水而逐漸漂染成了青色。兩側都是陡峭而孤高的山峰,很高很高,遮蔽了天光,她的臉被緊緊裹在濃密的長髮里,沒有沾上水草或者落花,過於清冷。甚至聞得到苔蘚味,說不出的那樣一種顏色,連骨頭都起了冰。躺在那裡的樣子是得意洋洋的,完全沒有痛苦,只有那個鮮艷而嘲諷的笑容,如罌粟代替了她的臉,一層層抽放,並且持續擴散那綺麗厚碩的花瓣。

就連死也是要算計好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容不得命運替自己做一點主。

可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她的離去卻讓他的胸口裡也走失了一部分什麼東西,並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幾日後的晚上,在盛放那份計畫書的偏殿中,幾個看守的士兵突然嚎啕起來。一路哭喊著一些連他們自己也記不得是誰的名字,跌爬滾打,在地上狼狽地按著自己的心臟,連鼻涕都哭了出來。

是西西弗斯病毒。那種會讓人突然想起自己拋棄掉的所有情感的病毒,可是只是憶起那樣深入到骨頭的縫隙里去的痛楚,事由和人物卻還是一片模糊。

早已有了正規訓練,對病毒有了一定常識性的防備,還依然遭了這樣的毒手,顯然是「雲之使」來過了。

可幸好,計畫書沒有被偷走。

換了一批又一批守備,臨了都得了這樣的瘋魔症。偶有幾個清醒過來,回憶說是個長發過腰的少年,夜夜都前來,說著些似懂非懂的故事,每一個都有換著花樣折磨人的結局。而當故事的終點來臨時,守備們卻突然發現,原來他們自己就是那些故事裡的主角。

就彷彿有人正對著胸口用刀一點點挑開肌膚,把心臟剖了出來,然後逼迫自己吞下去。刀柄上有凹凸有致的花紋,折射出金屬獨有的暗啞光芒。刀身明亮而修長,如水一般流淌下持刃者的目光,紅色卻讓人膽寒的目光。也許是因為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會讓人心碎,才會記得那麼清楚。

「長發過腰」幾個字一經跳進FA的耳朵里便再也無法安靜下來,手中的棋子掉到了棋盤上,噹啷一聲,轉動了很久才停下來。

眼角邊緣若有所思地飛揚上去,當時就起身親自前往偏殿,手指乾脆地揮了一揮,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一個人沒入了彷彿看得出輪廓的秋風中。

晝夜的溫差還很大,傍晚時的顏色濃烈到凄清,而手指便也在口袋裡蜷縮起來。FA一個人來到偏殿。

正對庭院的大門被塗成漆黑,只有尖端包裹著一層金黃色的調子,天空垂得很低很低,彷彿要把胸膛整個兒戳破一樣。樹林里漂浮著一層曖昧不明的暗灰綠,與幾抹風一起,輕微地被搖晃起來。樹梢上殘留著一條條『雲空大典』時繫上去的紅緞帶,一下下漂浮著,幾乎斷開去,偶能瞥見上邊不知是誰寫上去的詩句——重過閶門萬事非,何事同來不同往。

那直直斜上的門扉下面,女子站在那裡。金芒刺得人生疼,可她卻不說一句話。裙子還是死去時穿的那一條,花白色,只在領口和袖口綴了零星的蕾絲。長發厚重地披下來,掬不起來似的,流暢,流暢如水。看到FA的時候,彷彿笑了一下,嘴唇的珊瑚色在小小蒼白的臉上散開,氤氳一片。

「你是誰?」刻意鎮靜著,可在看到那身影時,FA的瞳孔還是倏地張大了。

「你是誰?」女子小聲應答,鳥似的微微歪了歪頭,那樣一種不經世事的天真。

「你應當很清楚我是誰。」

「你應當很清楚我是誰。」

彷彿把聲音扔進了湖底,卻在片刻之後看到它們漂浮上來,一樣的字句,同樣的排列組合,只是沾了些水氣。濕潤、微涼,牙齒有點打顫。

「說吧,你究竟是誰?又或者我該先示出誠意?」緩了緩神,才開了口,「我是FA,首席執行官,一個軍人,46歲。那麼,你呢?」

女子的神情一下變得慵懶,髮絲凌亂地飛揚,她沒有用手去理。

很像,很像多年前初見的那個傍晚……

FA的胸口彷彿被抽出細細長長的絲來,有一些疼痛,又有一些失落。很多年前他就已明了,那是愛。可是他卻始終無法意會,為何愛那麼滿時,胸口下邊卻總覺得是空的。

若是,若是時間可以在那一瞬間跳針該有多好。她正從林子里的深處走來,背後是一片片深淺交錯的緋紅,因為容不得其他障礙使自己走向極致的美麗,因此總是拚命得嚇人,每一朵花瓣都毫無瑕疵。可即使這樣,他也只看見了她一個人而已,他甚至不敢去直視。那份逼迫人心的美麗太刺目了,可卻猶如海浪一般,每次前來都肯讓自己心甘情願掉下去。

為什麼她始終可以那麼美,彷彿只要一抬手指,連雲朵都會掉下來,棲息在上邊。而又為什麼,他沒有辦法不去看、不去想。

沒有任何辦法。

回過神來時,FA聽到女子的聲音,「哪個是你?FA這個名字是你?首席執行官這個官爵是你?還是軍人是你?又或者46是你?你告訴我的太多了,可又太少了,你是誰?至少你得告訴我些什麼,讓我知道你和一隻貼滿了標籤的箱子是不同的。」

「我是……一個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為其不擇手段的男人。可恰恰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了。因為毫無牽掛,所以無情;因為無情,所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若有所思地答完這些,才猛地發現對面的女子幾乎任何實質性的訊息都未曾出口。「該你了吧?」

「我是……一個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為其不擇手段的女人。可恰恰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只為守護最重要的信念而存活。因為別無牽掛,所以無情;因為無情,所以才能徹底地貫徹自己的意志。」

FA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冷冷的,聲音乾乾地擲在地上,「可你別忘記了,你已經死過了。」

「那又如何?」

「死者不能稱其為人,而這是個只有人才能站立而不倒下的地方。」

「於是?」

「因為你還站在這裡,所以你是人;因為你是人,所以你不是死去的那個女子……」突然閉了口,沒有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為什麼面對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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