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我把我遺留在某片藍天-2

4.

雲彩里漂流著何處的倒影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SKY才來到FA的府上。不多言的兔子侍者抻了抻綠底藍格的領結,深深鞠了一躬,才高高地抬起燈籠。古籍上記載著,只有古中國才用這樣的竹蔑紮起薄薄的紙張,一點點映照出幽深的徑巷。並不耀眼的光芒,落在心底里的凹陷處,柔軟地摁下去,半天都浮不起來。

單薄的絹紙,細膩的筆觸,淺綠的底子上描摹著深紅的一剪斜梅,還有那麼多紛亂的白色斑點如落雪一般,飄下來,飄下來,糾纏了深紅的流蘇。

FA的眼睛深邃地掩藏其後,沒有穿軍裝,一件濃黑的常服只鬆鬆地罩在身上,並無任何裝飾。在他對面蒼麒麟色的織錦墊子上坐下來,SKY注意到紅漆木的小几上置著黛青的瓷瓶,細碎的墨綠釉子上幾片柳葉被一雙手撩撥,順從的姿態如此卑微,使得瓶子闊口中插著的幾枝梅花顯得孤高而清冷,一點點呼吸著仿若會閃爍白光的梅花香,整個人都寡淡起來。

「我依然那麼喜歡梅花。」FA先開了口。

「嗯。」

「我記得你全程參加了整個『雲空大典』,覺得如何呢?」

「你想知道什麼呢?」閃了閃眼睛,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兩人的目光久久凝視了半晌,說不清是誰先笑起來,「SKY,我著實很喜歡你這種悶不做聲卻心思縝密的傢伙。」

「唔,被其他人聽到也許會誤會這句話也說不定。」

「我記得,我還沒有講過整個『雲使之澤』的事情?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啊,最後這句話不嫌問得有些多餘么?」SKY的語速很慢很慢,幾乎讓人以為那其中的挑釁意味被稀薄至無,可FA卻毫不在意。

執起苔蘚綠的茶杯,淺灰藍色繪出的紫草隻身搖曳,還有溫潤的風穿梭,幾近透明。目光迷離間,FA講了一個故事。

這世界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種苦難。而對於那些親身經歷,卻無法讓別人共同體驗的人來說,彼此了解永遠是困難的。你若是想要檢視所有痛苦,如同從河灘上清點小石子,永遠是徒勞的,但這並不妨礙你挑挑揀揀,並帶幾顆被打磨得分外圓滑的放進口袋。

有一個男孩,他生下來便沒有五官,人們叫他「無臉人」。直到他長大,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異常,因為他的表情甚至超過所有健全人——他用一種畫筆將顏料塗抹在臉上,不需要時再擦去,就像白板。那些表情實在太逼真而豐富了,所以從未有人發現他的這個秘密。無臉人總是刻意避開水,而他也的確做到了,直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他無法遏制自己哭泣的慾望,你知道,沒有淚水的愛情是沒有必要存在的。可是當他流下第一滴淚時,那個姑娘便嚇壞了,無臉人失去了她。他發瘋一般希望找到自己的五官,於是他上路了。

在西直大道上,他碰到了一個木頭娃娃。那個娃娃的眼睛總是那樣大大地睜著,可她並不是不會閉眼,她只是在聽到自己的主人說了一句「時間若是不要一眨眼就過去就好了」後,努力讓自己學會不再眨眼。她先從放慢眨眼速度開始,到終於練習到用整整四年才能讓上眼瞼碰到下眼瞼時,主人卻將她丟棄在這裡。在這條路上,還有太多命運離奇的東西了:愛上了矛的盾,在得知矛也是愛著自己的那一刻,緊緊和矛擁抱在了一起,兩者再也不會分開了,可是他們卻都破裂了;一生都在眷戀著海浪的沙灘,每一粒金黃沙礫都在渴慕著鹹味兒的海水,可是卻正因為害怕失去而始終不肯開口,一生都只能守護在所愛的外圍。而那些踩下沙灘的腳更承載著形形色色的故事,它們的主人有的為了一個會沒完沒了自動攀升到更高點的目標而拋棄了生命中的其他所有;有的為了失去的那一點東西而讓自己損耗了一生去遺忘,結果卻只換來更深的記得,儘管那失去的一點是個幻象而已;有的人堅持著相信別人的謊言,並且自己為自己編織出更多謊言去支持那一個謊言,即使最後得知了真相也不悔悟,或者即使悔悟也要裝做沒有悔悟;有的人一生都認為活著是一座牢籠,可是他卻偏偏沒有勇氣去跳出……

無臉人聽完這一切,決心用一種方法剔除所有這些痛苦。而他最後竟然做到了,不要問我用的是什麼方法,那已經是太古老的秘術,早已遺失。只是他做到後,所有人類都做到了,他們把自己不想要的那一部分都扔了出去,如同清理垃圾一樣。

「真正的轉折該到了吧。」SKY緩緩介面。

「被清理出去的那些東西,並不僅僅包括惡、丑,還包括愛、善,因個人不同,各種各樣的情感都被扔了出來。而這所有的一切又凝聚成了每一個『雲之使』,說白了,他們是與人類擁有完全相同情感的生命體,但卻惟獨不是真正的人類。」

「他們就是人類的痛苦本身?」

FA涵義不明地笑了起來,「正是。可你知道,人類是怎樣稱呼『雲之使』的嗎?他們給予了他們其他名字。」

「什麼?」

「真實。」

沉默了半晌,SKY舉起面前的瓷杯,仰首咽下半盞苦茶,然後抬起深栗色的眼睛,忽爾笑了一笑,「名副其實吧。」

「的確,所有拋棄了痛苦的人都沒有發現,一種新的痛苦已經悄然凝聚起來,那就是,失去痛苦本身。」

「確然是很痛苦,尤其當他們意識到痛苦與真實其實是雙胞胎的時候。那麼後來?」

「你知道西西弗斯病毒嗎?它使人類覺得自己猶如一塊薄荷糖,冰涼、警醒,覺得透明卻悵然若失。更要命的是,他們開始覺得胸膛融化了,有一個又一個的窟窿,使得風可以輕易穿過去,像拎一個帶提手的包一樣把他們拔地而起。」

「嗯。」

「拋棄痛苦,可是卻因此而得到更大的痛苦,更因為想剔除這個更大的痛苦,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於是他們怎麼可能得到拯救呢?」FA用指頭敲了敲小几,仿若無意識,實則在一步步向SKY逼近。

後者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若有若無的笑意噙在唇畔,剛剛被潤澤的唇是水色的,濕潤而弧度優美。

「也許,你可以幫他們?」

SKY沒有答話。

「SKY,為什麼你不放棄你的痛苦呢?」話題一轉。

「太多記憶。」

「不幸這種東西,只有當它被意識到時,才會變成白刃而深深植入內心吧。也只有你會覺得,抱持著利刃也是一種幸福。那麼,你為什麼不替所有得了病毒的人重新創造痛苦呢?你只要用你的畫筆畫出各種痛苦的畫面,讓他們來認領……」

「那麼『雲之使』呢?」

「我可以殺死他們。」

「唔,可是晚茶時間到了,聽說有很好吃的小薄餅呢。」

SKY站起來,椅子沒有帶出一點刺音。

不期然撞到了窗外一大片絢爛的花樹,大約是古日本的不斷櫻。看不清楚確切的顏色,茂密的花枝優雅展開,明明已經不堪重負,卻仍然拼盡氣力微笑。有一絲絲慘淡的,蒼白的笑容在深不見底的黑幕下泛濫開來,虛無中編織出的幻影似的,一層一層壓折,幾乎聽得到枝椏斷裂的聲音。

不知為何,如此迷離,卻又如此清晰,在星星下成片成片地延伸,白茫茫的剪影,無邊無涯。

很多很多年以前,SKY在同樣的季節里遇到了一位嫻雅的少女,然後她踮起腳,輕輕攀折了他花樹上第一枝春色。

她站在那裡,始終不動。

那是SKY無論如何也忘卻不了的畫面,他的少女,他的記憶,他的小小的而又匆忙的喜和悲。都在那一刻,在他清醒的時候,接踵而來……

正是在那棵櫻樹下,她第一次吟誦起「想得尋春,依舊當年路」,而她卻把後邊的句子扔給了他獨自咀嚼。俯首拈起一小瓣桃形的淡粉時,夜霧的濕潤有點青草的甘冽,也有些茫然若失的苦澀,無可抑制地一再想起她沒有出口的兩句詞,「後夜獨憐垂首處,亂山遮得無重數」。

FA的圍剿命令一經下達便立即得到了貫徹執行。整整三個月,政府都在為一封署名為「STAR」的恐嚇信忙碌,說是恐嚇,到底也過分了些,只是言語措辭很不客氣。句首以「日夕引痛為歌者向日夕失痛無歌者啟白」起首,一行行端正密麗的小楷整整齊齊地抄寫在羊皮紙上,是早已不再被記得的語言,一切皆遵從古意,自有種說不出的風雅。大抵猜測到這封信中狂傲挑釁的味道,本就殺心已決的FA立時忙碌了起來,想要除掉『雲使之澤』,再也找不到比此刻更適合的借口和機會。在FA的逼迫下出讓了大部分兵權的軍事官員本就頗有微詞,再加上討伐的隊伍因為無法找到抵達『雲使之澤』的方法而遲遲無法行動,幾次三番要求撤兵。

在各方面的壓迫之下,FA無奈之中做出了放棄討伐的決定,只是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抓住那個名為STAR的『雲之使』。

不知為何,蒼穹攫取了藍色,並且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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