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從何處來?
「喂,你睡錯床了。」
我推推裹在我被子里的那個人,又累又困地嚷嚷。真是的,我清早沒睡醒就出去跑操,來回不過一刻鐘的事,本想回來接著睡的,誰知道竟被鵲巢鳩佔了。
那人拉開被子,只露出一截背來,衣衫下分明印出一條筆直的脊梁骨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瘦的人。
我向宿舍另外的幾張床打量了一下,剩下的五張床上各自躺著還在熟睡的舍友。夜的氣息還沒有褪去,如果不是只有我們系規定必須跑操,我才不必天天受這份罪。
可是既然大家都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誰呢?
我剛想把她扳過來看個究竟,她卻自己爬起來,背對我直直地坐在床上。
她背對我,始終背對。然後,緩緩回過頭來……
那只是個小孩子,八九歲的光景,罩在一件過時的運動服中,兩段細瘦的手臂伸出來,把整個袖管晃蕩來晃蕩去,而她正仰著小小的臉,用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定定看著我,那樣泛著微微淡藍的瞳孔,宛如浸在水中的兩粒葡萄。
我彎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問:「你叫什麼啊?」
「我叫小田。」
「那你從哪裡來的?」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答道:「從一個很黑又很亮,很冷又很暖和的地方來的。」
啥?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且不管她的謎語,還是先把她送回去。
「是嗎?那姐姐帶你回去吧。」
我伸出手拉她,她的手腕像一隻滑溜的鰻魚,從我掌間一扭便掙脫了去。她低下頭,細聲說:「我不回去。」
「可是,可是」眼前的情況讓我很困惑,「你到底是怎麼來的啊?」
這明明就是一棟大學公寓,為什麼大清早會有一個孩子躺在我床上呢?
她很委屈地,「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小小的臉皺起來,都快哭了。
我有些生氣,這孩子都說了些什麼鬼話啊。到現在為止,我除了知道這孩子叫小田,其他的一概弄不明白,我今天是得罪哪路英雄好漢了?
我剛要發作,突然背後有針扎一般的灼痛感,回頭一看,見五雙眼睛如激光一般穿透我的皮膚,幾乎發出滋滋烤肉的聲音。剛才她們還在熟睡,不知何時已醒來,如五尊坐佛一般盤腿蹲踞在自己床上,面朝一個方向,那就是我的床,嘴巴一個比一個張的大。
「你們抽風啦?」
她們卻異口同聲地問我:「你在跟誰說話?」
「她啊。」我指著小田,「這孩子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賴在我床上不走。」
「誰?」她們又再次異口同聲問。
「看不見啊你們?這麼大個活人。」我扯著小田的袖子向她們那邊推過去。
「可是,除了你,那兒沒有別人啊。」一個說。
「從我們醒過來就看見你一個人對著空床在說話了。」另一個說。
我渾身湧起一股寒意,再看向那孩子,她也正看著我。突然像一縷煙似的輕輕飄起來,在我眼前轉起圈來。她依次飄過我五個舍友面前,拉她們的頭髮,扯她們的衣服,但她們顯然沒有看到她也沒有任何感覺。
我大叫一聲,抱住頭跑出了宿舍。
2、約定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在心裡不斷尖叫。我撞鬼了,大白天的撞鬼了!
「你別跑,等等我啊。」
我在走廊上狂奔,好想足不點地插翅飛行。開始還聽到她在後面呼哧呼哧地跟著,後來就索性沒了聲息,我忍不住回頭去看,這一看腳下便自動停了下來,並且轉過身子走了回去。
她剛剛從地上爬起來,膝蓋滲出血來,將白色的褲子染得殷紅一片。
「你……摔倒了?」
「沒事的。」她吸著鼻子小聲說。
她忍著痛不哭的樣子讓我覺得心裡一軟,某個地方尖銳地疼起來。我把她扶起來,拉起她的褲腿,她手忙腳亂地來幫忙,我才看到她的手掌也都擦破了皮,露出白色的肉來。
「疼嗎?」我幫她吹傷口。
她連連搖頭,「小田不怕疼!小田連打針都不哭呢!」
一滴水珠落下來,砸在小田的膝蓋上。
「你怎麼哭了?」小田用一隻小手抹著我的淚。
是啊,我怎麼了?為什麼我這麼難過,心裡好像被人緊緊地揪住了般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是眼淚它自己流出來了。」
此時,我的心裡一片悲傷,剛才的恐懼在她摔倒的瞬間消失了。
「對不起,以後我不嚇你了。你要我回去嗎?」她細聲問。
我仔細看她的眉眼,想找出讓我如此悲傷的理由。她有透明的皮膚,細黃的頭髮稀稀疏疏的,嘴唇是一朵小小的花蕾。她的面龐連同她的舉止、衣著都這麼熟悉,可是又如此模糊不清,如同遠古時代一枚被隨意拋擲在海里的貝殼。再次被打撈上來時,已爬滿久遠而蒼老的紋路,卻再也無法斷定它的由來。
「你是誰?你為什麼來?」我望著她,失神地問。
「我是小田,我來找一樣東西。」
「找什麼?」
「我要是說了,你可就不許再攆我走了。」
「好的,我不會的。」
她又伸出右手的小指來,「我不信!你拉勾。」
「好吧。拉勾……什麼來著?我忘了。」
她不滿地撇撇嘴,兀自把手指纏上我的,一邊拉一邊唱:「拉勾上吊,一百年說話算數。」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來找什麼?」
「笑。」
「什麼?你找什麼?」
「笑,我把我的笑弄丟了。」
我這才想起來,這個孩子一直沒有笑過,原來是不會啊。她長了那麼甜的一張臉,如果笑起來該多麼好看哪。
「我以前會笑,可是後來慢慢就不會了。」
「那是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低下頭,兩大滴淚從尖俏的下巴上落下來,「所有人都不讓我笑。」
我把她按在我的懷裡,箍得緊緊的。她的肩頭輕輕聳動,我摩挲著她的頭髮,在她耳邊說:「不怕,我帶你去把笑找回來,一定、一定找回來。」
3、河流向西
我對這人世間最後的記憶,就是我答應小田,要幫她找回她的笑。
我是被一陣順著腳蔓延的涼意弄醒的,睜開眼睛時,水的波紋流動在我臉上,是向西流去的。陽光穿透我的身體,將我身子底下的鵝卵石映得透明圓潤,一尾尾小小的水草魚在我的指縫間穿行。
這是在……湖底?
我才一反應過來,就嗆了一大口水,我覺得不能呼吸,肺里的氧氣不斷變成氣泡破裂在湖面上。
「你很不舒服嗎?我去找人幫你。」是小田的聲音。
她跑開去,雙手捧著一團金色的星星,在水流的蕩漾下,星星散開來,不斷向遠處漂去。突然我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馱起來,上升又上升,離太陽越來越近,最後終於衝出冰藍色的湖面,回到新鮮空氣里。
我劇烈地咳嗽,同時覺得暈頭轉向,沒有力氣。
「如果你不把它當做湖,你就不會被淹到了。」小田在我旁邊說,她倚靠在馱我起來的那個東西上,一副自在的樣子。
我低頭一看,差點翻下去。伏在我下面的是一條金色的大魚,胖乎乎圓滾滾的,好像用氣球吹起來的一般。可是它沒有眼睛,整個魚身上全部覆滿淡金色的鱗片,尾巴如同一把金縷線,像一把彎彎曲曲的頭髮,飄散在水裡。
「它怎麼沒有眼睛?」我問。
「它本來就沒有眼睛的啊。」
「那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這是我的家啊。」小田眨著眼說。
「啊?可是,我明明昨天晚上是睡在宿舍里的啊,你也和我一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
「你不知道誰知道啊?」
「我不知道。」她還是搖搖頭。
我有些火了,可是她微微偏著頭,小小的鼻子有點俏,清澈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面對那樣的她,無論如何我也沒法再氣下去了。
「好啦,現在你跟我去學校吧!」小田握住我捏緊的雙拳,沒錯,剛才我的拳頭差點就揮舞在她頭頂了。
「學校?你也上學哪?」
小田點點頭,「今天第一節課是語文。」
「語文?原來你學的不是魔法啊?」我覺得這真的很諷刺,在這個一切都荒唐的鬼地方里,竟然還有我這麼熟悉的東西。
小田不去理會我了,她俯下身子拍拍那條大魚,對它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那條大魚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緊接著,我眼前閃過一道金光。小田的手一陣翻飛,再停下來時,她手裡捏著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