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扇門

那時暮絳,下了雪。

向北推開窗,兩片藤蔓,生了水銹的味道,垂落在窗棱上。伸出手去,拂了一袖的白。

鴿灰的天泛著青白的光,鴿子穿越風聲,簌簌地飛去。

這一切,是在你的眼睛裡。

鏤著青藤的門開了,合了。

薄白的雪片旋起一小股煙塵,在你奔跑的雙腳下,把身後的十里雪原跑成了一串生鮮的傷口,而你已去得遠了。

灰色瓦片下響起叩門聲,抖落了幾片雪後,開啟了一扇松木香的門。

門內的人看到的是一顆發著光的珠子,不事喧嘩,令人絕倒,那是你——

「眉黛兒小姐?」門內人的聲調直直地高了上去。

「樺朴老闆,抱歉在聖誕夜造訪,希望沒擾了您的好興緻。」你微微地笑,眼光掠過開門人身後桌上那頓夠奢侈的晚餐。

「請問我能為小姐效勞些什麼?」

「不是需要麻煩您的事,而是我……我聽說住在您這兒的外鄉人都是很窮又有悲慘遭遇的人,所以至少想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希望為他們做點什麼。」你這樣子說的時候,琉璃珠般的雙眼深處有光浮上來。

「哈哈哈——」樺朴仰頭一笑,「可是您能做什麼呢?小姐,這裡不是您那堆滿洋裝和百合的地方吧?」他褐色眼睛中漸漸地起了一層譏誚之色。

「家母的確也是像您這樣子說我的。但是,我想我有那種力量,溫暖的力量。」你又微微昂了昂頭,以便把聲音發得更清晰有力。

而實際上,眉黛兒是偷跑出來的,因為當她告訴母親將要做的事時,母親那頭如同她個性一樣枯淡慵弱的黃髮險些直豎起來,尖銳的嗓子彷彿一把錐子在鑿、鑿。

「我告訴過你了,窮人全都是賤人、賤人!」

「在這世上,誰的溫暖也不足以取暖於別人。」樺朴捏住翹起的一撮鬍子,看著眉黛兒的神情又帶了不經意的笑,「他們說您是梅里斐的珍珠,不食人間煙火的呢。如此看來,果然的嘍。」

她轉過來,水氣的眸子泛著潮氣,竟是有些涼的。緊閉的唇瓣沒再吐出一個字。

「那麼您自己過去吧。」樺朴把粗漲的手指抬起來,晃了兩下,指了條路給她。

左進三間房,只是鑿在一條逼仄走廊上的三個洞,所謂的門卻連塊木板也沒有,就直接把帘子放下來遮擋。

頭頂的瓦缺了一塊,便用玻璃代替,那成為走廊上唯一的光線來源。撩動那半寸扇形的光線,手指一划,塵埃如浪淘般洶湧,紛亂的銀屑。

她在第一扇門前站立許久,因為那門楣上倒掛著一張完整的狼皮。然後,終於掀起那張皮毛。

第一扇門——

誰也不能準確說出,人與獸的區別

那是極北的寒冷之地,陽光的赤劍也斬不開微藍冰雪的西伯利亞。

為時八個月的冬季即將來臨,米哈伊爾要為他那間用針葉松壓實的小屋中儲備最後的食物,雪兔、松鼠、蛇、刺蝟……人與獸行止於同一雪原,風雪擦出的眼睛泛著針尖般的光芒,那是同獠牙與利爪同樣森寒的眼神,不過是,只能是垂向生存的一把利器。

所以當米哈伊爾被那針尖刺中時,他的身體有陣細小而尖銳的疼痛躥過。拾起那隻剛獵中的雪雉,他回過了身。

兩隻西伯利亞狼,蹬直的後腿,微曲的前腿,筋骨在灰色毛皮下凸出輪廓,那是進攻的姿勢。

手已勾在扳機上,一隻卻狼晃了一下,腿輕微地抽搐著。他一愣,然後鬆開了手。在他面前的是兩隻乾癟著肚子的狼,一定已經有很久沒獵到食了,它們想把這當最後一博,它們選擇了一個打到了兩隻雪雉,一隻野兔的人。

沒有比死更嚴重的事了,而它們已連這雪嶺上嗆人的寒氣都禁受不住了。

眼中散開的那抹了解,叫做同情吧。信手一揚,兩抹灰色影子劍一般翻飛,半空便叼住了他的獵物。剛落了雪的地上被血划過半圈淋漓的圓。頃刻,潑濺了大片繁華,甜膩的腥香沉浮。漸漸地便不能明白,自己救的是那兩隻狼還是他自己。

自那日起,米哈伊爾的門外便常蹲卧著兩隻狼,而他門前的雪上總有一灘紅從底層慢慢湧上來,任那雪一層一層蓋了也遮不住。

當風如脆薄的刀口般,雪如扯碎的流雲般時,野兔穿行的小徑湮滅,走獸喉嚨深處的低喉不聞,只有落白一片一片壓上來,覆滿耳廓。米哈伊爾第一次向兩隻狼伸出空白的手,他已經一無所有,連自己的口糧也丁點兒不剩了。

時下,無論是他那桿寬口徑獵槍還是兩隻狼濕潤的鼻子都再嗅不到生肉的香。於是和衣倒在床上,沒頂在飢餓這沸騰的海里。

紛亂的夢裡疊著無數重聲音,扭曲的腸子還在發出彆扭的聲響,有誰的腳步聲始終浮在最表層,行進且遲,輾轉不決。

想醒過來,向天伸出彎曲的手指,卻從夢境濕滑的卵壁上垂落。

如此,反覆。

不斷地不斷地起伏在聲音的浪尖上,被高高地拋上去,如一塊在空中翻轉著的青玉,劃著細長的弧線,要縱身一投碎作千滴萬珠,骨裂如灰……

猛然 醒來

兩隻狼低嚎一聲,閃身退後,爪子把風撕出了血,呼嘯而來。飢餓慢慢熬成一種快意殺氣,連手足都會連骨帶血的吞下。

比撲騰過來的爪子更快抵達的,是悲傷。那個是伏在他身邊,像狗一樣蹭癢的那兩隻狼嗎?

白晝的青白光里狂亂的黑影晃動。

撕咬、抓扯

撞擊、捶打

生命在劇烈的疼痛中洗劫,最後從屍體上抬起頭來,對著慘淡青空和荒涼大地爆出悠長的野性吼叫的,是那個男人,米哈伊爾。

彼時,恣肆野風,壟上長空。

月余後,有人在一間不斷湧出腐臭的木屋裡,發現兩具狼的屍體。床首的一隻喉嚨已斷,脖頸處大塊毛皮脫落,落下無數厚鈍的牙痕,唯一吻合的,是人的齒痕。床尾的一隻頭骨碎裂,一隻沾了血的燭台滾在旁邊,黯淡的金屬有詭異的紅色開的花。那隻狼死死咬合的獠牙間有爛獸皮靴和模糊不堪的一隻人腳。

「就是您的那隻腳嗎?」少女這樣問面前的男人,披掛狼皮的門扉後的這個男人。

「沒錯,我就拖著這樣殘廢的身子離開那間屋子,去到另外一個鎮上生活,那兒是西伯利亞邊緣,遠離酷寒,人聲鼎沸,在那裡我是制雪橇的手藝工人,米哈伊爾。」

我的雪橇賣的最好,漸漸地便在那帶出了名。這天傍晚,一個少年來到我的鋪子。他衣不蔽體,兩隻肩頭瘦弱孤聳,但他的眼神出奇晶亮,看著人的時候,眼睛裡像有火舌要躥跳出來。他說他叫諾凡,是個乞討流浪的孤兒。我收留了他,因著他的眼神,那一定是遺留在某處洞窟里的燭火,空曠幽涼,燃燒得再美麗也無人駐足。

諾凡不多話,卻腿腳勤快,穿著藍灰色的粗布工人服,身體卻在那樣暗淡的顏色下爆出噼噼啪啪生長的聲音。我常常被那種聲音驚得突然停下手來,就獃獃看著他挺拔的背脊和我潰爛的傷口。他為什麼不殺了我繼承這個鋪子呢?像那兩隻狼一樣,用爪子撕裂恩主。

「您為何要懷疑他呢?」少女問。

「因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像那兩隻狼,閃爍著獸的野性。於是我決心,一旦他露出爪子,就殺了他。」

在那個連星月都淪滅的夜裡,有個影子來到我床前,幽綠的眼波流轉過去,一身的涼。

「是他?」

「是他!」

「後來呢?」

「呃哈哈哈哈哈……」米哈伊爾的聲帶發出吱吱嘎嘎的笑,「你還記得那隻死在床首的狼嗎?他的脖子上有與它相同的齒痕!」

「什麼?」眉黛兒大驚,「您咬死了他?」

「沒錯,我是最強的,活下來的只能是我!現在,你看清楚了,還說什麼要安撫我的傷痛嗎?天真的,小姑娘……」

「您的傷口又潰爛了……」眉黛兒俯身,扯起那條長長的針刺裙子,細小的針腳綉出綿延的藤蔓,碧綠的刺爬在月白的綢緞上。太過精緻了,便經不得一掙,在她指下裂開寸余長的口子。

她用那樣的水滑的綢緞一圈一圈包紮著米哈伊爾流膿的創口。再纖細的心也經得起百般折磨,卻再無法承接清淺的月光,回不了頭的歲月,只有刺骨的痛楚。

「滾!滾!滾!」米哈伊爾抓住案頭的杯子,直直扔出去,白瓷碎得異常清脆。那回不了頭的歲月,就是用這樣的聲音狠狠碎掉的么?

「你少在這兒假慈悲!說什麼安慰,說什麼同情!裹在那樣名貴綢子里的你們,根本什麼也不懂!竟……竟想到我這裡來找樂子!你們全都想殺死我啊……殺死我!」

啊……嗚嗚嗚嗚嗚……

然後伏下身子,深深地,哭起來。

「眉黛兒小姐,請快走吧!」樺朴出現在少女面前,強行將她拉出那間狼皮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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