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人的阿巴斯

西川/文

我假裝不知道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對於世界電影的偉大貢獻。我假裝沒看過他的電影。我只讀他的詩歌。聽說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也是位詩人時我感到驚訝,讀到他的詩歌時我的驚訝更加深了一層,因為他的詩歌不同於我讀過的任何人的詩歌。阿巴斯似乎應該是一個口袋裡揣著筆記本的人,他會隨時記下他的所見所想;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是一個能夠把瞬間發現變成一種持久的發現狀態的人。仔細想一想阿巴斯寫詩這件事,又覺得這本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似乎只寫短詩,比中國古代的五言絕句、七言絕句還要短,短得像日本俳句。但據阿巴斯詩歌英文譯本的兩位譯者阿赫瑪德·卡利米·哈喀克和邁克·畢爾德說,即使俳句也難見阿巴斯詩歌的活躍與加速度。我想在阿巴斯詩歌與日本俳句之間還有一個不同,那就是,日本俳句是詩人在悟性的參與下,從時間中的自然與生活里截取詩意,而阿巴斯通過他頓悟般的捕捉,賦予生活以詩意或反詩意。也許「詩意」不是一個準確的詞,應該叫「滋味」。

在伊朗詩歌的歷史上出現過一些大師級的人物。魯達基、菲爾多西、內扎米、歐瑪·海亞姆、薩迪、哈菲茲的著作中國都有翻譯。他們的作品,要麼處理歷史,要麼表達訓誡,要麼是飄逸的抒情,要麼是令人叫絕的哲理。但阿巴斯為他的詩歌罩染上了一層厚厚的關懷,並從這種關懷進入了生存的奧秘。這令人想到他的整個生存背景、文化背景。

放眼世界詩歌,在當代社會,像阿巴斯這樣只寫短小詩歌的人幾乎沒有。這表現出阿巴斯對待詩歌寫作的剋制,甚至是謙遜。我想這主要還不是詩人希望在風格上有所謀劃。因為如果寫短小詩歌成為了這個詩人的常在狀態,那麼這其中必有一種觀念存在。阿巴斯的基本的觀念應該是,經過選擇的世界可以呈現於少許詩行。只有不事張揚的才華才能在一個穩定的狀態下以少許詩行拿得住世界。文學、藝術中的極少或者極簡,肯定與極多或者極其巴洛克,處於對峙、對稱與平衡的關係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阿巴斯對詩歌所持的態度也許稱得上「激進」。如果是這樣,那麼這種激進態度為什麼又和詩人的剋制、謙遜、不事張揚等品質交織在一起?這是怎樣一種工作呢?在這樣一種工作方式中包含了作者對文學建樹的雄心嗎?如果有的話,它與我們對文學和詩歌的常識性認識是背道而馳的。如果沒有,那麼其文學雄心必是被抓捕世界的雄心所替代。

阿巴斯的詩歌處理的基本上是單一場景,其微小的詩歌形式所面對的世界個別地說來也是微小的。他關心貧窮的孩子、分娩的婦女、稻草人、懷孕的奶牛、狗、蜘蛛和蜘蛛網、白得徹底的雪、腳印和嘶嘶響的開水壺。阿巴斯所關心的,既不是我們常見的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的問題,也不是世界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我的問題。他的世界,基本上,除了勞作的人們就是自然。在他的世界中他隱去了自己,可能正是因此,這世界才為阿巴斯所佔據。

春風不識字卻翻作業本孩子趴在小手上睡得香……頭兩行在中文古詩里有類似的表達:「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但後兩行是典型的阿巴斯式的意象。由於孩子「睡得香」,使得前面提到的關於「識字」的問題成了一件大事。但是大事並沒有顯示出大事的樣子。大事又是小事。淡淡的,淡到連戲劇性都沒有。

阿巴斯當然是捕捉或者製造戲劇性的大師。他寫道:「火車嘶鳴著/停住/蝴蝶在鐵軌上酣睡。

」這裡,火車的嘶鳴和蝴蝶的酣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兩種本來不對稱的東西驚心動魄地對稱起來。但是阿巴斯的戲劇性同樣也可以微妙到推開黑白對比、明暗對比。他看來是喜歡白色的,至少是喜歡觀察白色。他說,「白色馬駒/浮出霧中/轉瞬不見/回到霧裡」。事情發生了,好像又沒有發生。神秘的滋味於此浮現。他說,「鴿子白身影/抹入白色雲彩中/白茫茫天地」。

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幅畫面:畫面上只有白色,但這白色卻不是一層。中國人講「墨分五色」

,對阿巴斯來說,白色也是一個複數的概念。這不是「素以為絢兮」了,這是「素以為素兮」

,是向海水裡倒鹽,是向雨地里潑水。這構成了阿巴斯的修辭方式之一:雪像雪一樣白。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電影里,阿巴斯都不想告訴我們世界、人生如何如何複雜,但他卻指示出了人生的深度、世界的深度,另外還有美的深度。說來奇怪,阿巴斯的「深度」不是深淵的深度,而是平面的深度。

在阿巴斯興緻勃勃地近距離觀察這個神秘世界的時候,他保持了他的幽默感。由於阿巴斯詩歌基本上是單一場景、單一線條的,因此他在寫作中所要冒的風險之一便是單調。但他的幽默感挽救了其詩歌可能呈現出來的單調感。他看到候診室里靜靜坐著的五個大肚婆,使用他的詩筆把她們記錄下來;他看到黑壓壓的出殯隊伍路過柿子樹時,一個小孩子無所顧忌地盯著樹上的柿子,心早已飛離了死亡的現場,他就把小孩子記錄下來;他看到蜘蛛在櫻桃樹和桑樹之間拉出富於秩序和威嚴的網,就想到蜘蛛一定會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他便寫下了「蜘蛛滿意地打量著它的手藝」這樣的詩句。於是本來一個到處是艱辛勞作的世界,在阿巴斯的幽默感的催化下,變得可以接受了,甚至變得有趣、美妙起來。

由於阿巴斯在觀察時興緻勃勃,觀察有時便成為一種持續行為。他會持續地寫到雪,寫到孕婦,寫到稻草人,寫到孩子,寫到讓他越想越不明白的事。這使人聯想到一些畫家的工作。他們反反覆復摹畫同一個景物,彷彿最終可以用自己的畫筆將景物捕獲,而且不是捕獲事物的單一截面,而是捕獲那充滿豐富性的整體。在這樣的工作中,自然而然地包含了藝術家對於所摹畫事物的信賴。看得出,阿巴斯也持有這樣的信賴。他持續書寫的結果,就是使不同的幾首小詩構成了「一首」稍長一些的詩,我們或者也可以稱之為「小組詩」。不過,阿巴斯始終使用極短詩的形式,以免觀察的驚喜被稀釋掉。

阿巴斯的觀察首先是視覺的。他會在一瞬間把事物的可感性逼到極限。而且在這種狀態下,他的觀察沒有任何恍惚,而是出奇的準確。有時為了加強準確性,他還把數字引入詩中,例如:「一千三百歲的/古寺廟裡/時鐘/差七分七點。」「一千三百歲」是模糊的歷史,也許有根據,也許沒根據,而「差七分七點」是人們當下的準確的存在。這種準確性推開了語言的一切裝飾。

阿巴斯對數字的著迷有時會延伸到計算:「一百個蘋果/十個有蟲/每條蟲/分十個。」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這裡,阿巴斯運用了他對世界的愛。他把我們對事物的感覺顛倒過來再說一遍的時候,作為詩人的阿巴斯就誕生了。

視覺的阿巴斯同時又是哲學的阿巴斯。但我們在這裡所說的「哲學」是東方哲學,也許說「智慧」更恰當一些。一個人越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的世界,他對世界的疑問也許就更深。

阿巴斯越想越不明白的事一直延續到真相的痛苦、對死亡的恐懼,以及銀河為什麼離我們那樣遠。他從觀察開始,疑問是觀察的必然指向。他一直問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根本的問題。阿巴斯並不假裝對這些問題懷揣答案。這是人類智慧也不能解釋的問題,但問出這些問題,就是智慧。從這樣一個角度看,阿巴斯寫出的不是小詩。詩雖短小,但它們的指向卻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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