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她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

露絲一身黑衣,遊走在紐約喧擾的大都會區。曼哈頓中城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駐足於路邊的女孩。一身藝術系學生打扮的露絲走到哪裡都不會引人注目,大家只當她是個平常的大學生。但對身居天堂的我們而言,她肩負著重大使命,凡間絕大多數的人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琳茜和塞謬爾的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我跟著露絲一起出去漫遊。她走到中央公園,雖然早已過了午餐時間,但公園裡依然相當熱鬧。情侶們坐在參差不齊的草地上,露絲偷偷地望著他們。在這個晴朗的午後,她的窺伺顯得格外醒目,有些年輕人一臉懷疑地看著她,但他們一接觸到她的目光,便馬上把頭低下來,或是轉頭看其他地方。

走著走著,她橫越了中央公園,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些角落樹木密布,她甚至可以待在那裡記錄這裡曾經發生的暴力事件。但她選擇了大家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比方說公園東南角的小池塘,池面平靜閃亮,池邊寧靜涼爽,而且附近人來人往,比較熱鬧。她也常去公園裡的人造湖,這裡相當清幽,湖邊常見老人揚起手工雕刻的美麗帆船。

公園裡有個動物園,她經常坐在通往動物園小徑旁的長椅上觀看,碎石路另一頭有個保姆帶著小孩出來玩,還有一些成年人獨自坐在樹陰下看書。雖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從背包里拿出日記,她翻開日記,放在膝上,手上拿支筆假裝寫東西。她知道一個人坐在公園時,最好裝出有事情做的樣子,不然就會有奇怪的人過來搭訕。日記是她最親密、最重要的朋友,日記里裝著她所有的心事。

坐了一會兒,她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保姆在毯子上睡著了,小女孩一個人走來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進公園和五馬路之間的玫瑰花叢。露絲回過神來,正想和普通人一樣不顧一切地大聲警告小孩的保姆,但冥冥之中卻好像有什麼東西驚醒了保姆,她醒來之後猝然坐直,高聲喝令小女孩回來。

在這種時候,露絲總覺得天堂與人間彷彿存在著相互對照的密碼,一組是平安長大的小女孩,另一組則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兩者之間好像有著某種神秘的無法擺脫的關聯。保姆收拾好東西,捲起毛毯,準備帶著小女孩離開,露絲這才看到剛才是誰警告了保姆,那是一個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進玫瑰花叢,自此就消失無蹤。

從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斷,露絲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但她只看到小女孩一個人,不知道事情發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沒有保姆,也沒有媽媽,小女孩就這麼失蹤了。

我和露絲一起坐下來,她翻開日記,在裡面寫道:「時間?小女孩在中央公園迷路走向樹叢,白色的衣領鑲著絲邊,好精緻。」寫完之後她合上日記,順手把日記放回背包里。不遠之處的動物園裡有座企鵝館,到那裡去坐坐通常能減輕她的痛苦。

我們整個下午都待在館裡,展場四周的座椅鋪著絨氈,她一身黑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遠遠看去只看到她的臉龐和雙手。企鵝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面發出咯咯的叫聲一面潛進水裡,它們姿態笨拙地滑下棲息的岩石,一到水裡卻變成穿著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臉貼在玻璃箱上興奮地大叫,露絲數數活生生的小孩,也細數在場有多少孩童的陰魂。展示館內四處洋溢著小孩愉快的笑聲,只有在這短暫的一刻,她才能將鬼魂的哀鳴逐出腦外。

畢業典禮後的那個周末,小弟像平常一樣早起。七年級的他每天在學校買午餐,他參加學校的辯論隊,上體育課時,他也像當年的露絲一樣,總是拖到倒數第一二個才進體育館。他不像琳茜那麼喜歡運動,外婆說他只會練習擺出「高傲的姿態」。

他最喜歡的不是級任老師,而是一點陣圖書館館員,這個高瘦、蒼白、一頭硬發的女人的保溫壺裡裝著熱茶,她時常一邊喝茶一邊說年輕時住在英國的事情。受到她的影響,小弟好幾個月講話都帶著英國腔調,琳茜看英國廣播公司制播的名著劇場時,他也顯得非常有興趣

媽媽離開後,家裡的花園荒蕪下來,前一陣子小弟問爸爸能不能讓他重新整理花園,爸爸回答說:「當然可以,巴克,好好乾吧。」

他的確非常認真,甚至到了超乎尋常不可思議的地步。晚上睡不著時,他就詳細翻閱園藝目錄,看得幾乎出神。他還翻閱了學校圖書館裡所有關於園藝的藏書。外婆建議他種些荷蘭芹和紫蘇,霍爾則說茄子、香瓜、小黃瓜、胡蘿蔔和豆子之類「有用的植物」比較好,小弟覺得兩人說的都沒錯。

他不喜歡書上說的方法,書上建議將花卉和蕃茄分開種,香料最好種在花園的角落,他覺得這些建議沒什麼道理,決定照自己的方式試試看。他每天纏著爸爸幫他帶種子回來,還主動跟外婆去買菜,外婆看他在超市裡殷勤地幫忙取東西,買完菜之後只好帶他到花店買一小盆花。就這樣,他慢慢地將花草種滿了園子。他現在等著蕃茄成熟,也等著看雛菊、牽牛花、紫羅蘭和鼠尾草萌芽,小時候搭蓋的城堡現在成了工具間,裡面擺著他的工具和補給品。

七十歲的她相信時間能證明一切

外婆知道總有一天,巴克利會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種在一起,園中的花草也不會同時萌芽。胡蘿蔔和馬鈴薯在地底下越長越大,最後一定會干擾了小黃瓜的生長;生命力旺盛的雜草說不定會蓋過荷蘭芹;活躍於園中的害蟲也可能咬壞脆弱的花蕊。但她什麼也沒說,耐心等待巴克利自己發現這些事情。

到了這把年紀,她知道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七十歲的她相信只有時間能證明一切。

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廚房裡,爸爸正好下樓喝咖啡。

「你拿了什麼東西啊,小農夫?」爸爸說,他早上心情總是特別好。

「我要打樁把蕃茄圍起來。」小弟說。

「它們已經出土了嗎?」

爸爸穿著藍色的睡袍,光腳站在廚房裡,外婆每天早上給大家準備一大壺咖啡,爸爸從咖啡壺裡倒一杯咖啡,邊喝邊看著他的小兒子。

「我今天早上剛看到一些嫩芽,」小弟興奮地說,「它們卷在一起,好像正要張開的手掌一樣。」

過了一會兒,當爸爸靠在廚台旁邊,把小弟的話重複說給外婆聽時,他從後窗看到了小弟從箱子里拿出的是什麼東西。箱子里的衣服是我的,琳茜先挑過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擺在我房間里,外婆搬進我房間之後,她趁爸爸上班時,悄悄把琳茜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里,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只貼了張寫有「保留物品」的小標籤。

爸爸放下咖啡杯,穿過紗門,邊走邊叫巴克利。

「爸,怎麼了?」巴克利察覺到爸爸的語氣有點不對勁。

「這些是蘇茜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跟前旁邊,平靜地說。

巴克利低頭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連衣裙。

爸爸走近一點,從小弟手上拿過裙子,然後默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撿起來,他緊抓著我的衣服,一語不發地走回屋裡,看起來似乎快要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時,小弟心中冒出了一股無名火。

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陣紅潮從他的耳後蔓延到臉頰、下巴上,白皙的臉上逐漸染上一抹暈紅。

「我為什麼不能用這些衣服?」他問道。

爸爸聽了覺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為什麼我不能用這些衣服來圍蕃茄?」

爸爸轉過身,看著滿臉怒容的小兒子,兒子身後是一排挖得整整齊齊的園圃,泥土地上四處可見小小的種子。「你怎麼可以問我這個問題?」

「你必須做個選擇,這太不公平了。」小弟說。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緊抱在胸前。

我看著巴克利越來越生氣,他背後的秋麒麟樹叢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從我過世到現在,已經長高了一倍。

「我煩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過世了,她還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學嗎?」

「沒錯!」

爸爸愣在那裡,他可以感覺到光溜溜的腳踝和雙腳沾滿了露水,踩在腳底下的土地又濕又冷,似乎帶著某種徵兆。

「喔,真令人難過啊。她爸爸什麼時候過世的?」

「爸,他什麼時候死的並不重要,你還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轉身,狠狠地踐踏剛冒出來的蕃茄嫩芽。

「巴克,你停下!」爸爸大喊。

小弟轉身看著爸爸,淚流滿面。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說。

「對不起,」爸爸說,「這些是蘇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沒道理,但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過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對不對?」小弟說,他停止了流淚。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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