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我過世滿周年的那一天

我過世滿周年的那一天,辛格博士打電話說他不回家吃晚飯。不管怎樣,盧安娜依然照常做運動。冬天的房間里總是有個角落最暖和,她坐在這裡的地毯上舒展筋骨。丈夫又不回家吃晚飯的事在她腦子裡不斷糾纏盤繞,但她放任自己的思緒,反正運動做累了,她自然會把他拋在腦後。她坐在地上,身體前傾,朝著腳指頭的方向伸長手臂,專心做著運動,腦中逐漸一片空白。她彎腰、起身,隨著感受到肌肉微微疼痛帶來的輕鬆愉快,她暫時忘記了一切。

餐廳的落地窗幾乎碰到地面,窗戶和地面之間只有一道細長的金屬踢腳板,供排送暖氣,因為不喜歡受到暖氣聲音的干擾,盧安娜經常把暖氣關掉。從餐廳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櫻桃樹,樹葉和花朵早已凋零,掛在樹枝上的喂鳥架空空蕩蕩,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她不停地伸展筋骨,直到身子暖和了才停下來。此時,她已忘了自己是誰,周圍的一切也離她越來越遠。她忘了她的年紀和兒子,但丈夫的身影卻悄悄地潛回心頭。

她有個預感,隱約知道先生為什麼愈來愈晚歸。他的遲歸不是因為有了外遇或是碰上一個崇拜他的學生,而是他的雄心。多年之前,她也曾雄心勃勃,若不是因為受了傷,她也不會輕言放棄。

她聽到外面傳來一些聲音,「假日」在兩條街外大叫,吉伯特家的小狗聞聲響應,雷在樓上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樓上傳來前衛搖滾歌手傑思羅·塔爾的歌聲,突如其來的樂聲隔離了所有的雜音。

雖然她喜歡抽煙,但為了不讓雷跟著學,她偶爾才偷偷抽兩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身體也還算健康。鄰居太太們都稱讚她身材保持得很好,有些太太還問她介不介意和她們分享養顏之道,但她總認為大家不過是基於禮貌,想和她這個寂寞的外國鄰居搭訕而已。此時她雙腿盤坐,呼吸緩慢而深沉,卻無法全然放鬆,忘掉一切。她一直想著丈夫成了一個工作狂,雷長大之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這個念頭悄悄地從腳底鑽上來,沿著小腿、膝蓋窩爬到大腿,繼續向全身蔓延。

門鈴響了。

盧安娜很高興有人打斷了她的思緒,雖然她平日做事有條不紊,很少半途停下來,但此刻她不管運動做到一半,一躍而起,拿起披在椅子上的一條披肩,匆匆圍在腰際。雷在樓上放音樂放得震天響,她在樂聲中走去開門,一時認為敲門的說不定是鄰居。人家過來抱怨音樂聲太響,她卻穿著紅色緊身褲,腰際圍著大披肩來應門。

站在門口階梯上的是露絲,手上抱著一個裝食品的紙袋。

「嗨,」盧安娜說,「有什麼事嗎?」

「我來找雷。」

「請進。」

她們幾乎扯著嗓門說話,才能壓倒樓上的音樂聲,露絲走進了前廳。

「請自己上樓吧。」盧安娜邊喊邊指著樓梯。

我看著盧安娜打量露絲寬鬆的工裝褲、高領毛衣及帶帽上衣。她在心中對自己說:嗯,說不定我可以從她開始,給自己找點事做。

露絲稍早跟著媽媽去超市,母女一起買菜時,她在紙盤、塑料叉匙之間看到一些蠟燭。

在學校里她就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回家之後她躺在床上看《鈴聲響》,然後幫她媽媽整理她爸爸所謂的工具室以及她自己所謂的「詩人小屋」,後來還陪媽媽一起買菜。但這些都不足以悼念我過世已經一周年,所以她決定做些特別的事情。

一看到蠟燭,她馬上想到找雷一起行動,儘管所有跡象都顯示他們不是男女朋友,但因為他們時常在鉛球場見面,所以同學們仍然將他們湊成一對。露絲大可畫她想畫的裸女圖,圍上頭巾,以搖滾女歌手簡妮斯·喬普林為題寫報告,或是大聲抗議刮腿毛和腋毛是對女性的壓迫,但在同學眼中,她仍是那個被人發現和一個怪男孩親嘴的怪女孩。

沒有人知道那只是一個實驗,他們也沒法告訴大家。雷只親過我,而露絲還沒親過任何人,因此,他們一致同意親吻對方,看看是什麼感覺。

事後他們躺在教師停車場後面一棵楓樹的落葉上,露絲對雷說:「我沒什麼感覺。」

「我也沒什麼感覺。」雷坦率地說。

「你吻蘇茜時有感覺嗎?」

「有。」

「什麼感覺?」

「我覺得我想要得更多。那天晚上我在夢中又吻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同樣感覺。」

「你想過和她發生關係嗎?」

「我還沒有想到那麼遠,」雷說,「現在我吻了你,感覺卻不一樣。」

「我們可以繼續試試看,」露絲說,「只要你不告訴任何人,我願意配合。」

「我以為你喜歡女孩子。」雷說。

「好,我們商量個辦法,」露絲說,「你可以假裝我是蘇茜,我也假裝自己是她。」

「你真是個怪人。」雷笑笑說。

「你是說你不想試試看嘍?」露絲戲弄他說。

「別鬧了,讓我再看看你的素描吧。」

「或許我很怪,」露絲邊說邊從背包里拿出素描本,她從《花花公子》上臨摹了許多裸女圖,她對裸女的各個部位略作增刪,還在被塗黑的敏感部位加上毛髮,「但最起碼我不會拿炭筆在女人的某個部位上亂塗。」

雷和露絲悄悄來到玉米地

露絲走進房裡時,雷正隨著音樂跳舞。雷近視,鏡片相當厚,但因為他爸爸只肯花錢配最便宜、最堅固的鏡框,所以他在學校盡量不戴眼鏡,在家裡則戴著。他穿著寬鬆、有污點的牛仔褲,身上的T恤皺巴巴的,露絲猜他一定穿著T恤睡覺,我知道確實是如此。

看到露絲抱著食品袋出現在門口,雷馬上停了下來,他伸手摘下眼鏡,但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只好拿著眼鏡對她揮揮手說:「嗨。」

「你能把音樂聲調小一點嗎?」露絲大喊。

「當然!」

音樂關掉之後,她的耳朵還隆隆作響了一會兒,在那短暫的一刻,她注意到雷閃爍的目光。

雷站在房間的另一頭,和露絲之間隔著他的床,床上的被單亂七八糟地捲成一團,床邊掛著一張我的肖像,是露絲憑記憶畫的。

「你把它掛起來了。」露絲說。

「我覺得這幅畫真的很棒。」雷說。

「只有你和我這麼認為,其他人可不這麼想。」

「我媽媽也覺得畫得很不錯。」

「她很感性哦,」露絲邊說邊放下紙袋,「難怪你這麼奇怪。」

「袋子里是什麼?」

「蠟燭,」露絲說,「我在超市買的,今天是十二月六日。」

「我知道。」

「我想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到玉米地里點幾支蠟燭,跟她說再見。」

「你要向她道別幾次?」

「我只不過隨便想想,」露絲說,「我自己去好了。」

「不,」雷說,「我跟你一起去。」

露絲坐下來等雷換上襯衫。他轉身背對著她,她看著他的背,心想他雖然瘦,但手臂上的肌肉發育得多麼好,他的膚色和他媽媽一樣,比自己的蒼白的皮膚好看多了。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親親嘴。」露絲說。

他轉過身微微一笑,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實驗」,而且親吻時也不再想著我,但他不能讓露絲知道。

他喜歡她咒恨學校的模樣,也喜歡她的聰穎。雷的父親是個博士,露絲的爸爸則只會修補老房子,雖然她嘴裡說博士又不是醫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她依然相當羨慕,辛格家成排成櫃的書籍更令她羨慕不已。

他走過來和她一起坐在床上。

「你把外衣脫下來吧。」

她脫下了外衣。

就這樣,在我過世滿一年的那天,雷緊貼著露絲,兩人吻了起來。吻著吻著,露絲忽然停下來看著雷,「呸!」她說,「我還以為我會有點感覺呢!」

雷和露絲悄悄來到玉米地,兩人都默不作聲,雷握著露絲的手,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倆一起到此悼念我,還是因為他喜歡她。她思緒一片混亂,往常的直覺已經不起作用了。

她忽然看到其他人,顯然不是只有她想到我。霍爾和塞謬爾兩兄弟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她站在玉米地里,露絲看到地上擺著黃色的水仙花。

「水仙花是你帶來的嗎?」露絲問塞謬爾。

「不是,」霍爾替弟弟回答,「我們來的時候就看到花了。」

史泰德太太從樓上兒子的房間探頭看看,過了一會兒她披上外衣,朝玉米地走過去。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這不是她想判斷的。

葛蕾絲·塔金在社區附近散步,她看到史泰德太太拿著一株一品紅走出家門,她們站在街旁聊了一會兒,葛蕾絲說她得先回家,等一下再過去和大家會合。

葛蕾絲回家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她的男朋友,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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