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一股詭異沉悶的氣息

她彎著身子爬進去,小心翼翼地順著牆壁往下移,她找到一個立足點,在離地面幾英尺時,她不得不跳下來,落在滿是玻璃碎片的水泥地上。

地下室看起來很整齊,和我家的地下室大不相同。我家的地下室堆滿了寫著「復活節彩色蛋和綠草」、「聖誕節燈泡/裝飾品」的紙箱,爸爸為這些放滿節慶用品的紙箱做了一個木架,但紙箱依然堆在地上。

冷空氣從外面吹進來,冷風灌進她的脖子,擁著她跨過地上閃閃發光的半圈碎玻璃,進入地下室的深處。她看到哈維先生的安樂椅和旁邊的小桌子,也看到金屬架上那個閃耀著數字的大鬧鐘。我想把琳茜引向天花板上的通道,讓她看到通道里的小動物骨頭,但我也知道雖然琳茜畫得出蒼蠅眼睛的構造,在伯特先生的生物課上也表現得非常傑出,但如果看到骨頭,她一定會以為那是我的遺骨,因此,我還是慶幸她沒有發現那些骨頭。

儘管我無法現身,無法說話,她也沒有感覺到我的推拉和指引,琳茜,獨自一個人待在地下室里,依然感覺到不安。陰暗、寒冷的地下室里瀰漫著某種氣息,令她忍不住打了寒顫。

她站在離破碎的玻璃窗只有幾英尺的地方,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只能繼續前進,不能回頭。她拚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保持冷靜,專心搜尋線索,但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塞謬爾,他八成以為跑到終點就會看到她,因此,他會繼續跑回學校等她。他在學校等不到她,就會起疑心,但他大概以為她先去沖個熱水澡,於是他也決定去沖個澡,然後再等等看。但是他會等多久呢?她看看通往一樓的樓梯,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上樓,她真希望塞謬爾也在這裡,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有他在身旁,她才不會感到這麼孤單。但她刻意瞞著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舉動已超越了法律界線,甚至稱得上犯法,這點她非常清楚。

如果被逮到的話,她就說她需要透透氣,所以才會上樓。她一步步爬上樓梯,鞋尖夾帶著一些細白的粉末,但她卻沒有注意到。

她扭開門把,走到一樓,從剛才到現在只過了五分鐘,她還有四十分鐘,最起碼她是這麼想。微弱的光線透過緊閉的百葉窗照進來,室內一片朦朧。她站在和我家隔間一模一樣的房子里,再度感到猶豫。忽然間,她聽到晚報「啪」的一聲摔在門口,送報的男孩騎著自行車經過門口,丟下報紙之後順便按了一下車鈴。

琳茜告訴自己她已經進到屋裡,只要好好找,說不定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她只要把東西像獎盃一樣拿回家給爸爸,從此便可以擺脫我的陰影。琳茜向來爭強好勝,即使我們已經陰陽相隔,她依然想勝過我。她看到大門口深綠與灰色相間的石板地,我家也有同樣的石板地,她記得小時候跟在我後面爬,她還是小嬰兒,我才剛學會走路。她看到我搖搖晃晃、快快樂樂地走到隔壁房間,她記得自己特別想跟上去,也記得我在客廳嘲笑她,她被激得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哈維先生家比我家空曠多了,地上沒有地毯,室內感覺比外面還冷。她經過石板地走進隔壁的房間,這個房間在我家是客廳,房裡的松木地板擦得閃閃發光,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前廳中激起迴音,她走到哪裡,迴音就跟到哪裡。

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不能不想,每一件卻都是痛苦的回憶。巴克利騎在我的肩膀上,姐弟倆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我手裡拿著閃亮的銀星,在媽媽的扶持下,把星星放到聖誕樹頂端,她站在一旁觀看,忌妒我夠得到聖誕樹;我從二樓樓梯扶手上滑下來,鼓動她和我一起滑;我們姐妹倆吃完晚飯之後,撒著嬌哀求爸爸講故事;「假日」叫個不停,我們全家跟著它跑。還有在生日與節慶場合及放學以後,我們被拉去照相,臉上沒完沒了地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笑得臉都僵了。我們穿著一模一樣的天鵝絨或是方格裙裝,手裡拿著絨毛兔和上了色的復活節雞蛋,腳上的皮鞋有條帶子,帶扣非常硬。媽媽試圖對準焦距,我們儘可能保持微笑,照片洗出來總是模模糊糊,我們的眼睛上有明亮的紅點。琳茜保留了這些物品,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留下拍照前後的時刻。我們在家裡玩耍或是爭搶玩具,沒有任何一樣物品能捕捉這些屬於我們姐妹的時刻。

她忽然看到我的背影晃過隔壁房間,這裡在我家是餐廳,在哈維家則是他搭造玩具屋的地方。我像小時候一樣,總是跑在她前面。

她快步趕上我。

她跟著我跑過樓下的房間,雖然她為了加進球隊接受了嚴格訓練,跑到大門前廳時,她已然上氣不接下氣,覺得頭暈目眩。

以前我們常在公交車站看到一個年紀比我們大一倍的男孩子,我想起媽媽常指著他對我們說:「他不知道自己很有力氣,你們碰到他要小心一點。」你對他和顏悅色,他就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他一臉可憐、憨厚的微笑,彷彿希望你也抱抱他。有一次,他把一個叫做黛芬妮的小女孩抱起來,他抱得非常緊,突然間一放手,小女孩就重重地摔到地上,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在學校里看見過他。據說他被送到另一個學校,大家也沒有再提起他。此時,我在陰陽界用力地推擠,希望能讓琳茜注意到我,我忽然意識到,我這麼想幫她,說不定反倒會傷了她。

琳茜走到前廳的樓梯旁,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她閉上眼睛穩住呼吸,心裡疑惑自己為什麼要闖進哈維先生家。她覺得四周瀰漫著一股詭異沉悶的氣息,她陷在裡面,好像是一隻被困在蜘蛛網中的蒼蠅,周圍儘是絲綢般的綿密蛛網。她知道爸爸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跑進玉米地,現在這股力量正逐漸向她逼近。她本來希望幫爸爸找到一些線索,有了證據,爸爸就能重拾往日對她的親密,爸爸的偵查有了方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找賴恩理論。但此時此刻,她卻好像看著自己跟著爸爸掉進無底的深淵。

我就死在這個地洞里

她還有二十分鐘。

在哈維先生家裡,琳茜是惟一活生生的人,但她卻不孤單,除了我之外,她還有其他同伴。哈維先生在這裡策划了多起謀殺案,屋裡除了我之外,還留有其他女孩的陰魂。現在趁琳茜在場,都一一顯現在我面前。我站在天堂,一個個叫出她們的名字:

賈姬·梅爾,特拉華州,一九六七年,十三歲。

隨著賈姬的身影,我看到一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椅子的底部朝上,她蜷曲著倒卧在椅子旁邊,身上只有一件破爛的T恤,靠近頭部的地上有著一小攤鮮血。

弗蘿拉·赫南迪茲,特拉華州,一九六三年,八歲。

他只想碰碰她,但她卻大聲尖叫,八歲的她個子很小,人們後來找到她左腳的襪子和鞋子,屍體卻遍尋不獲。她的屍骨被埋在一棟老舊公寓的地下室里。

莉雅·福克斯,德拉瓦州,一九六九年,十二歲。

他和莉雅躺在一個公路路橋下,他在一張帶套沙發上悄悄地殺了她。橋上來往的車聲令他昏昏欲睡,他不知不覺地伏在她的屍體上睡著了。十個鐘頭之後,有個流浪漢敲敲他用廢棄門板搭蓋的小屋,他才猛然驚醒,匆匆收拾隨身物品和莉雅的屍體之後逃逸。

蘇菲·西契逖,賓夕法尼亞州,一九六年,四十九歲。

蘇菲是他的房東,她把二樓隔成兩間,其中一間分租給他。他喜歡牆上半圓形的窗戶,房租也便宜,但她太喜歡談她兒子,還堅持朗誦一本十四行詩集中的詩歌給他聽。他到她那間房裡和她做愛,她一開口嘮叨,他就敲碎她的頭蓋骨,然後把屍體丟進附近的小溪里。

麗迪亞·約翰森,賓州巴克郡,一九六年,六歲。

他在採石場附近的山丘上挖了一個小洞穴,在裡面耐心等候,她是年紀最小的受害者。

溫蒂·瑞奇,康涅狄格州,一九七一年,十三歲。

溫蒂在一個酒吧外面等她爸爸,他在樹叢里強暴了她,然後把她勒死。那次他恢複了意識,不像以往一樣作案之後昏昏沉沉。他聽到說話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近,他把溫蒂的遺體拉過來,臉部朝向自己,然後輕咬她的耳朵。「喔,老兄,對不起。」他聽到有人向他道歉,原來是兩個喝醉酒的男人走進樹叢方便。

我看到一座座飄浮在空中的墳墓,陣陣冷風迎面吹來,寒氣逼人。哈維先生留下了許多紀念品,受害者的靈魂附著在這些充滿回憶的物品上,屋子裡處處可見飄浮的靈魂,但那天我顧不上多看她們,匆忙回到琳茜身邊。

我剛回過神來跟著她,琳茜就起身了。我們一起走上樓梯,她覺得自己好像塞謬爾和霍爾愛看的殭屍片中的主角:眼睛直視著前方,後腳跟著前腳,一步步地往前走。她走進樓上的一個房間,這裡在我家是爸媽的卧室,她在房裡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她在樓上的過廳中轉了一圈,還是沒發現什麼。她走到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在我家是我的卧室,在這裡則是哈維先生的卧室。

這個房間里東西最多,她必須儘可能不弄亂屋裡的擺設。她把手伸到堆在架子上的毛衣之間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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