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滿足慾望的代價則是我們的性命

爸爸清晨四點醒來,家裡寂靜無聲,媽媽躺在他身旁,發出輕微的鼾聲。琳茜去參加天才生夏令營,家裡只剩下巴克利一個小孩。小弟把毯子蓋在頭上,睡得像塊石頭一樣動也不動。爸爸看著熟睡中的巴克利,心想怎麼有人這麼能睡,其實我和巴克利差不多。我還活著的時候,琳茜和我時常拿巴克利開玩笑,我們拍手,故意把書掉在地上,甚至猛敲鍋蓋,就為了看看巴克利會不會醒過來。

出門之前,爸爸進房間看看巴克利,他只想確定小兒子沒事,感受一下抵著自己掌心的溫暖鼻息。他穿上薄底慢跑鞋和輕便的運動服,然後幫「假日」戴上項圈。

天色尚早,他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氣。在清晨時分,他可以假裝現在仍是冬季,告訴自己季節還未更替。

他也可以趁著早上遛狗經過哈維先生家。他稍微放慢腳步,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哈維先生醒來了也不會起疑。爸爸相信只要觀察得夠仔細、看得夠久,他一定能在窗扉之間、房屋的綠漆表面,或是擺了兩個漆成白色的大石頭的車道旁邊,找到他所需要的線索。

一九七四的夏天已經接近尾聲,我的案子依然呈現膠著狀態。警方找不到屍體,也抓不到兇手,案情幾乎毫無進展。

爸爸想到盧安娜·辛格曾說:「等到確定的時候,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把他殺了。」他沒有把這話告訴媽媽,因為媽媽聽了八成會驚慌失措,驚慌之餘,她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而爸爸猜想她八成會告訴賴恩·費奈蒙。

從他造訪盧安娜,回家之後發現賴恩在等他那天之後,他就覺得媽媽越來越倚賴警方。爸爸覺得警方提不出什麼理論,但每次爸爸批評警方,媽媽總是立刻找出爸爸的漏洞,然後以「賴恩說這不說明什麼」或者「我相信警方會查出真相」之類的話搪塞爸爸。

爸爸心想為什麼大家這麼相信警方呢?為什麼不相信直覺呢?他知道兇手一定是哈維先生。但他想到盧安娜說「等到確定」的話,這表示他必須等到證據確鑿之後才可以動手,更何況,雖然爸爸打心眼兒里知道兇手是誰,但從法律的觀點而言,所謂的「知道」卻不是毋庸置疑的鐵證。

我在同一棟房子里出生、長大,我家的房子像哈維先生的房子一樣四四方方,像個大盒子,正因如此,每次我到別人家作客時,心中總是升起一股無謂的忌妒。我夢想家裡有深深的窗戶、圓屋頂、露天陽台,卧室里還有個斜斜的天花板。我喜歡院子里種著比人高壯的大樹,樓梯下方有個小儲藏室,屋外有道高大繁茂的樹籬,樹籬中有些乾枯枝葉圍成的小洞,你可以爬進去坐在裡面。在我的天堂里,我有陽台和迴旋的階梯,窗戶外有鐵藝欄杆,鐘塔一到整點就傳出清徹的鐘聲。

我熟知哈維先生家的平面圖。我的血跡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膚上被他帶回了家,靈魂跟著他進到屋內,他車庫的地上留有我溫暖的血印,到後來才變黑變干。我也熟知浴室的擺設,在我家的浴室里,媽媽為了迎接遲來的巴克利,在粉紅色的牆沿補刷上戰艦;哈維先生家的浴室和廚房則是一塵不染,牆上鑲著黃色的磁磚,地上鋪著綠色的地磚。哈維先生還喜歡把室內的溫度調得很低。我家樓上是巴克利、琳茜和我的房間,哈維先生家的樓上則幾乎沒有任何東西。他在二樓擺了一張直背椅,有時他上樓坐在椅子上,隔著窗戶監看遠處的高中,聆聽從玉米地另一端飄來的樂隊練習聲。他最常待在一樓後面的房間里,不是在廚房糊玩具屋,就是在客廳聽收音機。色慾浮上心頭時,他就畫些地洞、帳篷之類怪異建築物的草圖。

幾個月來,沒有人再為了我的事情上門打擾。到了那年夏天,他偶爾才看到一輛警車停在家門前。他夠聰明,沒有因此改變正常作息,白天到車庫或門外的信箱拿信時,他也裝出沒事的樣子。

他調了好幾個鬧鐘,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拉開窗帘,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把窗帘拉上,他還配合鬧鐘的指示打開或關掉家裡的電燈。偶爾有小孩上門推銷巧克力棒或是問他想不想訂《晚間新聞》,他總是客氣地回答,態度雖然和善,口氣卻是公事公辦,不會讓大家起疑。

他仔細編排每樣東西,這樣他才覺得安心。這些小東西包括一個結婚戒指、裝在信封里的一封信、一個鞋後跟、一副眼鏡、一個卡通人物圖案的橡皮擦、一小瓶香水、一個塑料手鐲、我的賓州石以及他媽媽的琥珀墜子。等到夜深人靜,確定不會有送報生或鄰居來敲門之後,他才拿出這些東西。他像數念珠一樣盤點每樣東西,他已忘了東西屬於誰,我則知道每個物主的姓名。鞋後跟屬於一位名叫克萊爾的女孩,她是新澤西州納特利人,個子比我小,哈維先生把她騙到廂型車的后座。(我覺得我不會跟人到車子的后座,我只想知道哈維先生如何在地下挖出一個不會倒塌的地洞,就是因為這樣的好奇心,我才會跟他走。)他沒有欺負克萊爾,只在放她走之前一把扯下她的鞋後跟。他把她騙到車后座,脫下她的鞋子,她放聲大哭,哭聲讓他心煩意亂,他叫她不要哭,他說如果她不哭,就放她走。小女孩光腳走出車子,剛開始默不作聲,但後來又開始嚎啕大哭。他把她捉回來,同時拿起小刀弄鬆鞋後跟,過了一會兒,有人用力地拍打車後門,他聽到男人們說話的聲音,一個女人嚷嚷說要叫警察,他只好打開車門。

「你到底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麼?」一個男人大聲質問,小女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從后座鑽出來,男人的朋友趕緊扶住她。

「我在幫她修鞋子。」

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哈維先生卻神態自若。但克萊爾已看到他那怪異的眼神,我也看過同樣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游移。他有股難以啟齒的慾望,滿足慾望的代價則是我們的性命。

男人們和女人困惑地站在車旁,克萊爾和我看得很清楚,他們卻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哈維先生把鞋子交給其中一個男人,然後匆忙地離開。他留下一隻鞋後跟,他時常拿起這個小小的皮鞋後跟,慢條斯理地用食指和拇指磨擦,這是他最喜歡的安神念珠。

經常傳出寵物失蹤的消息

我知道家裡哪個地方最陰暗,我告訴克萊麗莎我曾在那裡躲了一整天,其實我才在裡面待了大約四十五分鐘。地下室屋頂和一樓地板的中間有個大約兩英尺的通道,裡面有許多管道和電線,拿著手電筒朝里照,我可以看到裡面布滿了灰塵,這就是全家最陰暗的地方。這裡沒有蟲子,媽媽卻像外婆一樣,雇了驅蟲公司的人來消滅害處最小的螞蟻。

哈維先生家的鬧鐘響了,提醒他拉上窗帘,下一個鬧鐘聲則提醒他鄰居們都睡了,他也該把家裡的燈關掉。之後,他走到完全不透光的地下室,鄰居們看不出異樣,也不能指指點點說他很奇怪。以前他喜歡爬到地下室和一樓地板之間的狹窄通道,殺害我之後,他對通道已不感興趣,但他依然喜歡待在地下室,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盯著這個直通廚房地面的狹窄通道,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清晨四點四十分,爸爸經過哈維家時,哈維先生正睡在地下室里。

喬·艾里斯是個醜陋的小霸王,他常在水底偷掐琳茜和我。我們非常討厭他,為了躲開他甚至不去參加游泳課的聚會。喬有隻小狗,不管小狗願不願意,喬成天拉著狗跑來跑去。小狗個子小,跑不快,但喬根本不管,他不是出手打它,就是拉著尾巴把小狗提起來,讓它受罪。有一天小狗忽然不見了,經常受喬折磨的小貓也不見蹤影,自此之後,附近街區經常傳出寵物失蹤的消息。

我跟著哈維先生爬上天花板的通道,赫然發現一年來失蹤動物的遺骨。喬後來被送去上軍校,從那之後,大家早上把貓狗放出去,晚上它們都平安回家,因此,鄰居都認為小動物失蹤一定和艾里斯家的男孩有關,沒有人知道這棟綠色房屋的屋主才是真兇。大家也無法想像哈維先生居然如此變態,他把石灰撒在貓狗的屍體上,這樣屍體才能儘快化為白骨。他數著白骨,強迫自己不看那封裝在信封里的信、那隻婚戒或是那瓶香水,惟有如此,他才能遏制內心不正常的慾望。其實他最想摸黑上樓,坐在直背椅上,監看遠處的高中。秋天,橄欖球賽季中拉拉隊的歡呼聲響徹雲霄,他喜歡聽著拉拉隊長的加油聲,想像與聲音匹配的嬌軀;他也喜歡看校車停在街口,鄰居家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下車。惟有藉由數骨頭,他才能遏制這些衝動。有一次他偷看了琳茜好久,他知道琳茜是男子球隊里惟一的女生,那天傍晚她正在家附近一圈接一圈地跑步。

最令我難以理解的是,每次一有衝動,他都試圖控制自己。他殺害小動物,為的就是犧牲一些比較沒有價值的生命,藉此阻止自己出手殘害孩童。

到了八月,為了他自己也為了我爸好,賴恩決定和爸爸保持距離。爸爸這一陣子打電話到警察局太勤了,管區警察覺得不勝其擾。爸爸的舉動不但幫不了警察破案,反而讓整個警察局對他產生反感。

七月的第一個星期,爸爸又打電話到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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