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我就是那個邪惡的外婆

「來,我們一定能幫你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邊說邊走向衣櫃。她比任何人都會挑衣服,以前她偶爾會在開學之前來找我們,帶我們去買衣服。我們看著她靈巧的手指飛快地在衣架間飛舞,像是在彈鋼琴,看了讓人嘆服。忽然間,她停了下來,不到一秒鐘就從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連衣裙或襯衫舉在我們面前,「你們覺得如何?」她問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遠完美極了。

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面翻揀,一面把衣服貼在琳茜身上比劃。

「你媽媽的情況很糟,琳茜,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外婆……」

「噓,讓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連衣裙,這件深色方格呢、小圓領的連衣裙的裙裾很大,穿上去之後我可以盤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還可以讓洋裝的下擺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別喜歡穿這件洋裝上教堂。「你媽在哪裡買到這件布袋?」外婆說,「你爸爸的情況也很糟,但他最起碼有股怒氣。」

「你和媽媽說的那個人是誰?」

外婆愣了一下,「什麼人?」

「你問媽媽說,爸爸是不是還認為那個人是兇手。那個人是誰?」

「就是這件!」外婆說了句法語,舉起一件琳茜從沒看過的藏青色的超短連衣裙,那是克萊麗莎的衣服。

「太短了。」琳茜說。

「你媽媽太讓我驚訝了,」外婆說,「她居然讓你們買這麼流行的衣服!」

爸爸在樓下叫大家趕緊準備,再過十分鐘就要出門。

外婆馬上大顯身手,她幫琳茜套上這件藏青色的超短連衣裙,然後兩個人跑回琳茜的房間穿鞋子。裝扮整齊之後,外婆在走道上就著頭上的燈光,重新幫琳茜描畫模糊的眼線,然後再幫琳茜上一次睫毛膏,最後她幫琳茜緊緊地撲上一層粉,她拿起粉餅,輕輕地沿著琳茜的雙頰向上扑打。外婆跟著琳茜走下樓,媽媽立刻抱怨琳茜的裙子太短,接著,琳茜和我看到媽媽一臉懷疑地瞪著外婆,直到此時,我們才發現外婆自己居然沒有化妝。巴克利坐在后座上琳茜和外婆中間,快到教堂時,他看看外婆,好奇地問她在做什麼。

「沒空上妝的時候,這樣做會讓兩頰顯得比較有精神。」她說,巴克利立刻照貓畫虎,和外婆一樣捏捏自己的面頰。

塞謬爾·漢克爾站在教堂大門邊的石柱旁,他穿著一身黑衣,他哥哥霍爾站在他身旁,身上披著聖誕節那天塞謬爾穿到我家的破舊皮夾克。

霍爾長得像比較黑一點的塞謬爾,他經常騎著摩托車賓士於鄉間道路,皮膚曬得很黑,臉上可見風吹雨打的痕迹。我們全家一走近,霍爾馬上掉頭離開。

「這位一定是塞謬爾,」外婆說,「我就是那個邪惡的外婆。」

「我們進去,好嗎?」爸爸說,「塞謬爾,很高興看到你。」

琳茜和塞謬爾走在前面,外婆退後幾步走在媽媽另一邊,全家人一起走進教堂。

費奈蒙警探穿著一套看了令人發笑的西裝站在門口,他對我爸媽點點頭,目光似乎停駐在媽媽身上,「和我們一起走,好嗎?」爸爸問道。

「謝謝,」他說,「我站在這附近就好了。」

「謝謝你來參加。」

家人們走進教堂擁擠的前廳,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後,在他的頸邊徘徊,在他的耳邊低語。但我已經存在於他的每個毛孔間。

早晨醒來,他仍有些宿醉,他轉身看著熟睡中的媽媽,媽媽的臉貼著枕頭,發出淺淺的呼吸聲。唉,他可愛的妻子、心愛的女人,他真想輕撫她的臉頰,理順她的頭髮,親吻她,但她睡得那麼安詳,只有在睡夢中,她才得到了平靜。自從獲知我的死訊之後,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實說,悼念儀式還算不上最糟的,最起碼今天大家會誠實面對我的死訊。這一陣子每個人都不明說,言詞閃爍聽了卻令人更難過。今天他不必假裝他已經恢複正常。管它什麼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傷,艾比蓋爾也不必再刻意偽裝。但他知道她一醒來,他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確知我死了之後,他所認識的艾比蓋爾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過世已將近兩個月,眾人已逐漸淡忘了這樁悲劇,只有我的家人和露絲還牢牢地記得我。

露絲是和她爸爸一起來的,他們站在教堂角落,擺著聖餐杯的玻璃櫃旁。聖餐杯是美國獨立戰爭留下來的古物,戰爭時期教堂曾經是醫院。迪威特夫婦和露絲父女閑聊,迪威特太太的書桌上放著一首露絲寫的詩,她打算星期一把這首詩拿給學校的輔導人員看看,露絲的詩寫的是我。

「我太太似乎同意凱定校長的說法,」露絲的父親說,「她認為悼念儀式能幫助學生面對這件事。」

「你怎麼看?」迪威特先生問道。

「我覺得事情過去就算了,我們最好不要再打擾人家,但露絲說她想來。」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別

露絲看著我家人和眾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茜的新造型,她不相信化妝,認為化妝貶低了女性,她看到塞謬爾·漢克爾握著琳茜的手,腦海中忽然浮現從女性主義書籍中讀到的一個詞:屈從,然後,我注意到她隔著窗戶偷偷觀察霍爾·漢克爾,霍爾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墳墓旁抽煙。

「露絲,」她爸爸問道,「怎麼了?」

她趕緊集中精神回答說:「什麼怎麼了?」

「你剛才望著遠方發獃。」他說。

「我喜歡教堂的墓園。」

「女兒啊,你是我的小天使,」他說,「趁位子被人佔滿之前,我們趕快找個好位子吧。」

克萊麗莎也參加了追悼會,布萊恩·尼爾遜穿著他爸爸的西裝,無精打采地陪克萊麗莎一起來。她擠過人群,走向我的家人面前,凱定校長和伯特先生主動給她讓路。

她先和我爸握手。

「嗨,克萊麗莎,」爸爸說,「你好嗎?」

「還好,」她說,「你和沙蒙太太好嗎?」

「我們很好,克萊麗莎,」他說,我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謊言!「你要不要和我們家坐在一起?」

「嗯……」她低頭看著雙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來的。」

媽媽有點神情恍惚,她瞪著克萊麗莎。克萊麗莎活蹦亂跳的,我卻死了。克萊麗莎感覺到媽媽的注視,媽媽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膚中,讓她只想趕快逃開。但這時她看到了那件連衣裙。

「嗨。」她打聲招呼,把手伸向琳茜。

「怎麼了?克萊麗莎。」媽媽的情緒忽然失控。

「噢,沒事。」她說,再一次瞟了連衣裙一眼,心裡知道她永遠不可能要回這件連衣裙了。

「艾比蓋爾?」爸爸說,他聽得出媽媽的怒氣,敏感地察覺到有些不對頭。

站在媽媽身後的外婆對克萊麗莎眨眨眼。

「我只想說琳茜今天好漂亮。」克萊麗莎說。

我妹妹臉紅了。

站在門廳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大家分開站在兩旁,史垂克牧師穿著祭服走向爸媽。

克萊麗莎悄悄走到後面找布萊恩,找到他之後,兩人一起走向外面的墓園。

雷·辛格躲得遠遠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別。秋天時我曾給他一張在照像館拍的照片,他看著我的照片,默默地對我說再見。

他凝視著照片中的雙眼,盯著背景中那塊大理石花紋的絨布。每個孩子拍照時都以這樣的絨布為背景,坐在熾熱的燈光下擺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麼,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還是時間永遠定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樣,他自己在照片中就不像他本人那麼野或是羞怯。他凝視著我的照片,心中逐漸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氣中,環繞在他四周;我出現在他與露絲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兩堂課之間他一人獨處的時刻,在這些時刻出現的我才是他想親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讓我走。他不想燒掉或是丟掉我的照片,卻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著他把照片夾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詩集中,他和他母親在書里夾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時間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為塵埃。

眾人在悼念儀式上對我讚美有加,史垂克牧師、凱定校長和迪威特太太說了很多好話,但爸媽只是麻木地一直呆坐著。塞謬爾不斷地捏琳茜的手,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著奈特借他的西裝,奈特年初剛參加過婚禮。巴克利坐立難安,一直盯著爸爸。倒是外婆做出了當天最重大的一件事。

唱到最後一首讚美詩時,我的家人站了起來,這時外婆靠近琳茜,悄悄對她說:「那個人就站在門邊。」

琳茜轉頭望去。

賴恩·費奈蒙站在門口,跟著大家一起唱讚美詩。他身後站著我們的一個鄰居,那人穿著厚厚的法蘭絨襯衫和卡其布長褲,穿得比追悼會上的任何人都隨便。片刻之間,琳茜已經認出他是誰,他們緊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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