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我死後下的第一場雪

雖然沙蒙家的男人心臟不太好,但爸爸身高體壯,比哈維先生塊頭大,所以,當他繞過綠色小屋走到後院,看著哈維先生忙著豎起幾支像球門柱的長棍子時,爸爸看起來頗威風,也挺能幹。他剛剛才在玻璃的碎片中看到我的身影,現在還有點頭昏腦漲,我看他穿過草坪,像高中生上學一樣慢吞吞地走向後院,中途只在哈維先生家的樹叢前停了一下,輕輕用手掌撫過樹叢。

「這是什麼?」爸爸又問了一次。

哈維先生停下來,瞪了爸爸好一會兒,然後轉身繼續工作。

「這是個席墊帳篷。」

「什麼是席墊帳篷?」

「沙蒙先生,」哈維先生說,「你失去了女兒,我真為你感到難過。」

爸爸振作起來,禮貌性地作出回覆。

「謝謝。」他僵硬地回答,好像喉頭裡塞了一個石塊。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哈維先生察覺到爸爸顯然無意離開,於是問爸爸願不願意幫忙。

就這樣,我在天堂里看著爸爸和謀殺我的兇手,一起搭蓋帳篷。

爸爸對搭建帳篷所知有限。哈維先生已經讀了有關非洲部落的書,他知道該怎麼進行,爸爸聽了他的指導,知道了要把弧形片綁在分叉的長棍上,然後用小木棒在弧形片邊緣穿洞,把一邊搭成一個半弧形,還知道接下來要把木棒豎直,綁在橫杆上。爸爸站在後院,心想鄰居說的沒錯:這個人果然古怪。到目前為止,爸爸只想到這麼多。

一小時之後,帳篷的基本架構已經完成,這時哈維先生忽然一聲不響地走進屋裡,爸爸以為休息時間到了,哈維先生進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壺茶。

爸爸錯了。哈維先生進屋,上樓查看先前放在卧室的兇刀,兇刀靜靜地橫在床頭櫃的素描本上。哈維先生經常半夜起來,把夢裡所見的圖形畫在這個素描本上。他察看紙袋裡面的兇刀,刀鋒上我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色,血跡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里做的事。他記得曾讀過非洲某個部落的習俗,族人為新婚夫婦搭帳篷時,女人們會盡其所能地織出最漂亮的布疋,披在新人的帳篷上。

外面開始下雪,這是我死後下的第一場雪,爸爸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聽得到你的聲音,蘇茜,」雖然我沒有說話,但他仍然對我說,「你說些什麼呢?」

我拚命地盯著爸爸眼前枯萎的天竺葵,我想如果我能讓天竺葵開花,爸爸就能得到答覆。在我的天堂里,天竺葵開得非常茂盛,枝葉蜿蜒地長到與我的腰部齊高;人間的天竺葵卻毫無動靜。

在片片雪花中,我注意到爸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哈維先生的綠色小屋,他已經開始起疑。

哈維先生在屋內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法藍絨襯衫,但當他走出來時,爸爸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一沓白棉布。

「要這些幹嗎?」爸爸問道,忽然間,他滿腦子都是我的影子。

「我們把這些布蓋在帳篷上。」哈維先生說。他遞給爸爸一沓棉布,他的手背碰到爸爸的手指,爸爸忽然感到一股電流。

「你知道些什麼吧?」爸爸說。

哈維先生迎著爸爸的注視,他盯著爸爸,但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開始繼續工作,雪越下越大,雪花不停地飄落,爸爸在雪中走動,心情越來越激動。他知道警方已走訪了左鄰右舍,有條不紊、挨家挨戶地問話,但他禁不住在心中自問:有沒有人問起蘇茜失蹤時哈維先生在哪裡?有沒有人在玉米地里看到他?

爸爸和哈維先生把棉布蓋在弧頂上,順勢沿連接立柱的橫杆拉平棉布,然後他們把剩下的棉布搭在橫杆上,棉布直直地垂下來,底端垂在地面上。

等到他們完工時,帳篷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落在爸爸的襯衫的凹處,在皮帶上方留下一道薄雪。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再和「假日」跑到雪地里,永遠不能再推著雪橇與琳茜瘋鬧,永遠不能再教小弟在手掌心做雪球——儘管我曾經不那麼情願……我孤獨地站在鮮艷的天竺葵花叢中,雪花輕柔無辜地飄落人間,有如雪白的布簾緩緩地從天而降。

哈維先生站在帳篷里,心裡想著處女新娘將騎著駱駝來到部落。爸爸緩緩走近他身邊,他對著爸爸舉起了雙手。

「好了,這樣就行了。」他說,「你幹嗎不趕緊回家呢?」

這時輪到爸爸說話了,但他腦海中只有我的名字;他輕輕地說「蘇茜」,尾音有如蛇行的嘶嘶聲。

「我們剛一起蓋了帳篷,」哈維先生說,「鄰居都看見了,現在我們是朋友嘍。」

「你知道一些事情。」爸爸說。

「回家吧,我幫不了你。」

哈維先生沒有笑,也沒有移動,他躲在新娘帳篷里,把最後一張綉了字母圖案的棉布垂掛在壁上。

希望報應馬上到來

我有點希望報應馬上到來。我們在電影里或小說中常看到主人公拿著一把槍,或是一把刀追蹤殺害家人的兇手,他像查理士·布朗士一樣解決掉兇手,觀眾們則齊聲叫好。我真希望爸爸像電影主角一樣,能夠一改稟性,在憤怒之中動武,解決掉哈維先生為我報仇。

但現實是這樣的:

爸爸每天照常起床。醒來之前,他還是以前那個傑克·沙蒙,但隨著意識逐漸清醒,似乎有毒藥慢慢地滲進體內,剛開始他幾乎無法起床,他覺得有個東西壓在身上,壓得他動彈不得,但他一定得動,不然就會失去生機。他不停地跑來跑去,但再忙也無法解除心中的罪惡感,罪惡感有如老天爺的大手一樣從天而降,不斷地指著他說:女兒需要你時,你居然不在她身旁。

爸爸到哈維先生家之前,媽媽坐在大門口,門口擺著她和爸爸一起在聖弗朗西斯島買的雕像,她就坐在雕像旁。爸爸回家時,她已經不知去向,爸爸大聲叫她,喊了三次她的名字,心裡卻希望她不要出現;爸爸繼續走到樓上的書房,在筆記本里寫道:「他愛喝酒嗎?把他灌醉,說不定他喝醉了就會說出真話。」他又接著寫道:「我覺得蘇茜在盯著我看。」我在天堂里喜不自禁,我擁抱哈莉和弗妮,我以為爸爸知道真相了。

忽然,傳來琳茜用力摔大門的聲音,摔得比以前都響,爸爸聽到聲音猛地回過神來,他有點慶幸琳茜用力摔門,不然他八成會繼續胡思亂想,或是在筆記本上寫出更多亂七八糟的思緒。這個下午過得真奇怪,摔門聲把他拉回現實,他必須強迫自己暫時放下我。我理解這一點,但還是覺得有點不痛快,就像以前吃飯時琳茜告訴爸媽說她考得多好,或是歷史老師打算推薦她出席地區榮譽會,我聽了心裡總是有點不痛快。但琳茜還活著,她也需要爸媽的注意。

她咚咚咚地走上樓,腳步重重地響在松木樓梯上,整棟房子幾乎隨之震動。

或許我曾忌妒她佔盡爸爸的關注,但我佩服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家裡只有琳茜必須面對哈莉所謂的「行屍走肉症候群」:這種時刻,大家只想到死去的我,而忽略了活著的她。

大家一看到琳茜就會想到我,連我們的爸媽也不例外。甚至琳茜自己也這麼想。我出事後,她刻意避開鏡子,總是關著燈洗澡。

她在黑暗中走出澡盆,摸索著走到放毛巾的架子旁,熱騰騰的霧氣依然貼附在浴室瓷磚上,緊緊地包圍著她。四下一片漆黑,她覺得非常安全。不管家裡是否有人,她知道躲在浴室就不會受到干擾。在這裡她才可以好好想我,有時她輕輕叫聲蘇茜,只叫著我的名字,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流下已然潮濕的臉頰。在這裡沒人看得見,也沒人能夠斷定傷心這東西有多可怕。有時她想像我跑了又跑,逃得遠遠的,她想像被捉走的是她自己,她奮力掙扎,直到安全脫身為止。她不停地壓抑隨時浮現心頭的問題:蘇茜現在在哪裡?

爸爸側耳靜聽琳茜在她房裡發出各種聲響。砰的一聲,她用力關上了房門;啪的一聲,她把書丟在地上;嘎吱一聲,她躺到床上;啪啪兩聲,她把鞋子踢到地上。幾分鐘之後,爸爸走過去敲琳茜的房門。

「琳茜。」他邊敲門邊說。

沒有回答。

「琳茜,我能進來嗎?」

「走開。」琳茜口氣相當堅決。

「乖孩子,別這樣。」爸爸懇求著。

「走開!」

「琳茜,」爸爸壓低嗓門說,「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他把額頭輕輕貼住卧室房門,木板門冷冷的觸感,讓他暫時忘了太陽穴的劇跳。起了疑心之後,一個小小的聲音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哈維、哈維、哈維。

琳茜穿上襪子,悄悄地走到門口,她打開房門,爸爸稍稍後退,他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在說:「不要跑開。」

「怎麼了?」琳茜板著面孔,一副挑釁的神情,「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看看你好不好。」爸爸說。他想和哈維先生好好作個了結,卻失去了動手的機會,他想到家人天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小孩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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