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時間靜止,聲音消失,馬車內,好似進入一片虛無的寂靜。

暗紅色的馬車內幕,端木雍容一身玄色暗紋長袍,寬寬的肩,穩如鐘的坐姿,襯得他好似一尊巍峨山神。他的目光深邃幽黑,直直凝望著眼前的嬌小少女,發色如黛、絹花如霧,她臉上的血色在一分分的褪去。

「你說得對。」良久,慕容沅面色蒼白的開了口,「我的確欠了你的人情。」她的聲音細細的,有一種支離破碎的小小尖銳,「你想要……,就都拿走罷。」

像是一粒攝魂奪魄的璀璨明珠,被人抹去光芒。

一點點的暗淡下去,直至失色。

端木雍容捏著她下頜的手沒有鬆口,反而更加用力,讓她不得不張開嘴,將手指伸了進去,從牙根後面摳出一粒蠟製藥丸,他輕輕嘲笑,「小羽,你忘了,在口中備毒藥以全死志,還是我教給你的。」繼而聲音冰涼問道:「現在呢?你死不了,我還可以那樣做嗎?」

慕容沅開始發抖,像是狂風暴雨中即將折斷的一支嬌花。

「你對我所謂的償還,就是讓我強行佔有你,然後眼睜睜的看著你死,看著你死在我的面前!」端木雍容臉色沉得比墨還要黑,心裡刀割還要痛,「你要我一生一世愧疚不安,永遠記住你的死,一輩子都活在噩夢裡面,這叫什麼償還?」他低聲怒道:「宇文極對你做了那種事的時候,你怎麼不去死?!」

「是,是……」慕容沅大哭起來,哽咽道:「我……早就該去死了。」晶瑩剔透的眼淚,浸濕了烏沉若羽的纖長睫毛,有細小的淚珠掛在上面,襯得她恍若一支雨後帶露的梨花。她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哭道:「我恨你,恨你當初救了我,我早就……應該和父皇母妃一起死的。」

「如果那時候我死了,還是一個以身殉國的忠烈公主……」

「而不是……」慕容沅哭得快要說不下去,眼淚簌簌而掉,「而不是認識你,欠了你的情還不起,還要……被哥哥抓回去折磨,被宇文極……」她瑟瑟發抖,好似一地被風雨揉碎的花紅,「我還能怎樣呢?只能欺騙自己,告訴自己已經嫁給他,那是應該的,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錯了,也累了,我……不想再繼續了。」

如今端木雍容撕破了自己的謊言,逼得自己不得不面對,還要再重複一次,給傷口上再撒一把鹽。呵……大燕公主,先被東羌皇帝迷奸,再被大秦皇帝玷污,這還是什麼公主?簡直就是一塊骯髒的破布。

「父皇。」慕容沅閉上眼睛,淚水好似傾盆大雨一般不停歇,凄涼道:「阿沅,不能替你報仇,阿沅,誰也不想恨了……只想……和你在一起。」

毫無預兆的,她像箭一般的朝車外彈了出去。

「小羽!」端木雍容飛快伸手抓她,但她已經到了馬車踏板的邊緣,即便他力氣巨大非凡,也架不住失去平衡,掙扎之間,兩個人一起滾下陡峭山坡!出於本能對她的保護,將她的臉摁在了自己懷裡,抱緊了她,然後不可控的顛簸滾了下去,不停的磕磕碰碰,痛得他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主子!!」聶鳳翔急得跳下馬車,往下一探,下面是密密樹林,兩個人早就滾得不知蹤影,不由大喝,「趕緊包圍此地方圓三里,搜尋救人!」

心中又怒又氣又急,真是……真是紅顏禍水!

慕容沅被摔得七暈八素的,停下來的時候,自己試著動了動四肢,都還能動,感覺上是沒有受什麼重傷。然而睜開眼睛,卻看到自己的手上、衣服上,都是鮮血,再緩緩抬頭看過去,頓時驚呼,「啊……」

半截斷木枝扎在端木雍容的胸膛上,額頭也磕破了,鮮血淋漓,染紅了他半邊臉,還有臉上、脖子、手上,到處都是血肉翻開,情狀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將軍?將軍……」她有點手腳無措,慌張道:「將軍!將軍,你醒一醒。」到底還要欠他多少人情?難道還要他把性命都給搭上?然而喊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回應,心下不由更慌了,哭道:「將軍,你……、你別嚇我。」

端木雍容還是靜靜的一動不動,彷彿死去。

慕容沅顫抖著雙手,咬了嘴唇,小心翼翼的伸到他的鼻子下,沒、沒有……他沒有呼吸了?!不甘心的再試探了一次,還是沒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下一瞬,伏在他的身上大哭道:「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應該早點死了的,是我害了你。」

她瑟瑟發抖從雲鬢間拔下金簪,陽光下,金簪閃著燦爛光芒。

「對不起。」慕容沅連渾身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在哭,在狠狠流眼淚,然後金芒一閃,便朝自己的咽喉扎了過去!

「我還沒死呢。」端木雍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穩穩有力,「別想不開。」他咬緊牙關,將胸口的斷木枝抽了出來,染了有寸許,紅艷艷的兩截分明,「還好……再深一點可能就沒命了。」

慕容沅木獃獃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你想看著我流血流光而死?」端木雍容在她肩上拍了拍,他大聲說笑,「小羽大夫,還等著你救命呢。」

慕容沅猛地一彈,顧不得細問他剛才是真暈了,還是裝死,趕忙將他的袍子撕開查看胸前的傷勢,還好,還好,看起來並沒有傷及內臟。將自己的內裙撕了,動作熟練的給他的包紮,然後擦拭血跡,將細小木刺和石子揀掉,翻開的血肉敷回去,灑上隨身攜帶的金瘡葯,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端木雍容躺在地上看著她,看著她忙碌,看著她圍著自己不停打轉。

這一剎那,彷彿回到了從前一起上戰場的場景,刀光劍影,鮮血紛飛,但彼此是靠得那樣的近。他忍著痛,掠了掠她額角的碎發,「小羽,你剛才怎麼又冒傻氣了?我會看著你死嗎?」

慕容沅一直默不作聲,只顧忙活。

端木雍容忽然展顏笑了起來,就連滿面血污,都掩不住他神光熠耀的光芒,聲音醇厚,「小羽,你居然是肯為我去死。」他的心情好似雨後的萬里晴空,愉悅明亮,「能夠親眼看到,真是……不錯。」

慕容沅低垂眼帘,繼續為他檢查傷口,小心翼翼,細緻,溫柔,只有不去看他,什麼都不說,才能掩飾自己的內心情緒。

端木雍容望著樹葉縫隙間的狹窄藍天,轉瞬溜走的白雲,金燦燦刺目的陽光,方才一剎那的愉悅慢慢減淡。因為心裡明白,這一瞬的幸福很快就會溜走,想把這份幸福稍微延長一點,伸手抓住了她,「小羽……」輕聲問道:「下個月初六,是你的二十歲的生辰對嗎?」

慕容沅輕輕點頭。

「那讓我陪你過完這個生辰,別多想,我不會勉強你做什麼的,只是、只是想陪你一段時間。」端木雍容的聲音猶如在雲端漂浮,卻又沉沉的,落進聽的人心底,一點一滴的沉澱下去,「然後……我就離開你,回大秦去做我的皇帝。」

慕容沅艱難的開口,沙啞道:「……為什麼?」

「因為……」端木雍容吸了一口氣,身上的確傷得不輕,不過更痛的,是心,「因為你說得對,不管怎樣,現在你都是東羌皇妃了,我再糾纏你不適合。」他笑了笑,「我的皇后,怎麼能是別人的嬪妃?自然是……是要娶大秦國中的名門望族之女。」

慕容沅仍舊問道:「為什麼?」

端木雍容又道:「在燕國、東羌和大秦交匯之處,有一個叫霜城的小郡,名義上算是大秦的領土,不過東羌也說是他們的,又毗鄰燕國,基本是三不管的自由狀態。我準備駐兵十萬在霜城,然後你可以住進去,一個月、一年,十年,甚至一輩子,你想住到什麼時候都行。將來不論是宇文極,還是趙煜,他們想要對霜城用兵搶你,我都不會答應的。」他的承諾重如泰山,「假如你不願意離去,這世上……誰也帶不走你。」

「所以……」承諾之後,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要求,「讓我陪你過完生辰吧。」

——我們的緣分只能到那兒了。

慕容沅以為已經哭乾的淚水,又溢了出來。

那素麵如玉的面龐,不染脂粉,清麗絕倫的容顏如同畫成,淚珠兒晶瑩透亮,襯出一種凄婉悲涼的美麗。仿若迎接寒冬第一場冷雨的湖面,雨水不停歇,不斷扑打在的湖面上,清冷、蕭瑟,漣漪中泛出淡淡哀傷。

「為什麼?為什麼……」她淚如雨下,固執的看著他問道。

「小羽。」端木雍容靜靜的道:「因為我不想看你死,也不想看你瘋,我不能……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從這個世上消亡。」他道:「小羽,好好活著。」

——寧願失去你,也要你活在這個人世間。

「好了,別哭了。」端木雍容忍住刀割一般的心痛,試圖安慰她,笑道:「我巴不得你一直住在霜城,一輩子都不回東羌,再也不理會宇文極那個混小子,讓他日日夜夜望著你帶不走,干著急,真是想想都痛快啊。」

慕容沅笑不起來,反倒伏在他的身上,哭得更加眼淚洶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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