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明夷,對不住啊。」莫赤衣一向性子爽朗,但是眼下,已經是快要一百次的道歉賠不是了,「我當不知道怎麼回事,手有點軟,沒握住……」

「不怨你。」祁明夷趕緊打斷他,不想讓他再多說下去,免得惹人生疑,只做一臉疲倦虛弱的樣子,「我想歇一會兒,你先出去陪公主殿下吧。」

莫赤衣連連點頭,「好,你先睡著。」

祁明夷看著他輕手輕腳走了出去,心中情緒複雜,——對不住,赤衣……讓你無故背了一個黑鍋,皇帝一定會訓斥你的!但是這樣,短時間內你就不會待在公主身邊,將來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與你相干了。

然而視線再往外移,隔著珠簾,看著那殊色照人的淺蓮紫少女身影,看著她和太醫們討論如何配藥,一臉認真的樣子,心中就是一陣難言的痛苦折磨。那一百幅沁水公主畫像,每畫一幅,就能回憶起一個她的片段,……少女的笑靨、清澈的聲音,還有那些溫柔照拂自己的語氣,每一樣都是彌足珍貴的。

自己奉母命主動接近她,雖是有算計、有心思,但是這麼些年的相處,又是面對那樣一個朝花玉露的她,靠得越近,就越容易被不自主吸引。更何況,那些深仇大恨都是母親的記憶,對於自己而言,她只是一個玉雪可人的小公主啊。

真的要陷她與萬劫不復之地嗎?那樣做了,自己豈不是成了一個人面獸心、毒如蛇蠍的惡人?又有何顏面存於人世?活著也是一輩子良心難安。

「疼得睡不著嗎?」慕容沅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坐在榻邊說道:「我讓人在葯里放了麻沸散,等會兒就會起效了。」安慰他,「你在忍一忍。」

從祁明夷躺著的角度看過去,她的容色清麗絕倫,一輕顰,一淺笑,甚至只是一個關切的眼神,都在自己心中化作春雨無聲潤開。她仔細交待需要注意的,以及吃食忌諱的,絮絮叨叨宛若……不,自己不配喜歡她!

「瞧我啰嗦的。」慕容沅不知道對方心中所想,好笑道:「你累了,還說這麼多。」替他掖了掖被角,「我去跟赤衣交待,回頭讓他跟著你一起回去,太醫也去一個,到時候和你娘仔細說說,你且先躺著歇息罷。」

宇文極在門口不住打量,見她起身,方才忍住沒有進來。

祁明夷看見兩人一起並肩轉身出去,少年猶如高空孤月一般皎潔明亮,少女宛若璀璨星子一般光華流轉,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站在一起是那麼般配。叫自己心裡湧起一絲嫉妒,一絲愧疚,很快……自己就要親手毀掉她了。

回到祁府,祁明夷一直悶悶的不吭聲兒。

「疼得厲害?」說話的是一個消瘦的年輕婦人,語氣又是心疼,又是責備,「不是叫你裝裝樣子,用劍擋一下,在手上掛個彩就行了。」忍不住埋怨道:「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祁明夷還是沒說話,——那一瞬,真想就那麼死了算了!自己死了,也就不用再承受良心上的折磨,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等不到毀掉她,自己就要先被這些折磨毀掉了!不如早點死了乾淨。

「你到底怎麼了?太醫不是說沒事嗎?」

「我沒事。」祁明夷疲倦道:「娘,你出去歇著吧。」

祁母不放心,「我出去做什麼?你這孩子。」她目光渾濁不堪,伸手在兒子胸口上輕輕摩挲,「是這兒嗎?還疼不疼……」隱約聽到兒子嘀咕了一句,沒聽真切,「嗯,你方才說什麼?」

「娘……」祁明夷聲音細細的,烏黑的眸子帶著一絲期盼,重複方才的話,「我們能不能不要繼續……那件事情了。」怕母親責備,急急補道:「這些年來我們過得挺好的,爹是個好人,哪怕娘的眼睛瞎了,他也一直對娘很好啊。」

聲音懇切,「娘,那些過去的事,……忘了好嗎?」

「過去的事?!」祁母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刻,神色亦是猙獰,「難道我們趙家一百三十二口,就活該被犧牲?難道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的舅舅、舅母,你的那些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們,就應該白白死去嗎?!」她滾下淚來,指著自己的雙眼,「那些血海深仇你不知道,可是你娘的眼睛生生哭瞎了,你看不見嗎?!」

「娘,我知道的。」祁明夷難過的解釋,「我會好好讀書上進的,照顧娘一輩子,就算爹將來早走了,我也會一輩子好好孝敬娘的。」他覺得心酸無比,「可是……就算玉家的人有錯、有罪,就算玉貴妃貪圖榮華富貴,但阿沅她是無辜的啊。」

「阿沅?無辜的?」祁母陰惻惻一笑,譏諷道:「我明白了。那玉氏從前就是出了名的絕色美人兒,想必沁水公主也十分美貌,你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早就動了心思對不對?你喜歡她……呵呵,我的兒子,居然喜歡仇人的女兒!!」

「不,不是那樣的。」祁明夷掙扎著要起來,卻扯著胸口的傷,忍不住輕輕「噝」了一聲,咬牙道:「我只是覺得……冤冤相報何時了。」

祁母哈哈大笑,凄婉反問,「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可是娘……」

「不必再說了!」祁母止住冷笑,打斷道:「我勸你清醒一點兒!不說咱們跟著攪和了這麼些年,便是一開始入局,就已經不能抽身了。你這會兒想要反悔,且問一問,宮裡的那一位會答應嗎?要是小公主不出亂子,阻撓了她的大事,到時候死的就是祁家滿門!你心疼那個小狐媚子沒關係,只想清楚了,到底值不值得賠上全家性命,去成全你那無辜的阿沅,呵呵……」

祁明夷臉色慘白如紙,驚駭道:「不!我……」

金鑾殿內,明黃色的帷幕高高掛垂落下。

武帝一臉怒色,將奏摺在御案上面拍的「啪啪」作響,朝著靖惠太子罵道:「你到底有沒有點腦子?你身邊的人又是做什麼吃的?讓你去江南走一趟,原是叫你見識見識外省的意思,省得整天窩在宮裡頭目光短淺。結果呢?你倒好,跟著那些酸腐文人聚在一起,惹得他們鬧事,弄得荊州一團亂!」

靖惠太子今年二十四歲了。

比之七年前,除了身量更微微富態一些,面容更成熟一些,性子還是沒大改變。從小在父親的喝斥下長大,越被喝斥,就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低頭解釋道:「那荊州刺史領了朝廷撥發的銀子,說好要造一座惠民橋的,結果偷工減料,竣工的當天,因為過去圍觀的百姓太多,竟然生生把橋給壓塌了,而且還死傷了好幾個百姓。」

「所以呢?」武帝反問道:「你就跟著那些酸才子們一起忿忿不平,縱容他們聚眾鬧事,洋洋洒洒寫什麼進聖萬言書,鬧得全國上下都知道了。不僅如此,你還跟著在後面落了自己的款!」質問兒子,「這是一個儲君該做的事嗎?!不說快點把事態壓下去,反而越鬧越大,是嫌朕還不夠生氣是嗎?」

「不,兒臣不敢。」靖惠太子在心中腹誹,父親這麼生氣,不就是因為潑了他的面子嗎?去年朝中有會阿諛奉承之輩,提出建議要在全國修一千座惠民橋,將皇帝的恩澤廣施百姓,用意祝福皇帝身體安康、萬壽無疆。

結果荊州惠民橋偷工減料榻了,弄出人命來,這哪裡還是國君恩澤的惠民橋?簡直就是勞民傷財的不祥之橋!如今父親年紀大了,只喜歡聽順耳的,好聽的,一點點不愉快都聽不得。荊州惠民橋的事,鬧得他臉上很不好看,自己又不小心捅大發了,所以才會惹得他如此惱火吧。

「給朕滾出去!」武帝大袖一揮,喝斥道。

「兒臣告退。」靖惠太子後退了三步,方才轉身,一溜兒低頭出了大殿,沿著外廊急急離開,剛走到頭要下台階,抬頭便看見玉貴妃立在下面,像是早就到了,因為避諱所以在此暫時等候。心中猛地緊張起來,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玉母妃好。」

玉貴妃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因為保養得宜,衣衫又不愛穿重顏色,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看起來仍是一個傾國傾城的花信少婦。華貴的瑤台望仙髻,鬢髮如霧,斜簪三枚同款碧玉花簪,端莊中帶了三分嫵媚,眼含水、眉含情,便是不言不語,亦是一派儀態萬千的風采。

她打量著靖惠太子的蒼白臉色,問了一句,「又惹皇上生氣了?」

方才父親咆哮那麼大聲,她都聽到了吧?靖惠太子滿心尷尬不已,偏偏是這副懦弱樣子,偏偏趕上她瞧見,只怕越發的看不起自己了。

有些不甘心的解釋,「是因為荊州的惠民橋塌了,所以父皇生氣。」

玉貴妃幽幽嘆了一口氣,「你呀。」不免想起自己的哥哥,前大蜀王朝的廢帝,也是和太子一樣的性子,養於婦人之手,優柔寡斷、偏聽偏信,以至於最終亡了國,連性命都跟著葬送了。

「玉母妃……?」靖惠太子聽出她語氣里的憐惜,不由一喜。

玉貴妃卻沒有多話,只道:「好好做你的儲君,往後別再惹你父皇生氣了。」她提了重重疊疊的華麗衣裙,上了台階,與靖惠太子擦身而過。

「玉母妃!」靖惠太子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那一瞬,壓抑了多年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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