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2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太早。九月初,陽光已失去夏日的溫度。風一吹,樹葉爭先恐後地掉落,生怕來不及化為泥土,好供子子孫孫再度鮮綠。開學那一天,我從他的二手桑塔納上下來,拎起我的小包,埋著頭跟他說再見。他搖開窗戶,探頭問我說:「這個周末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我說,「我自己坐公車回家。」

他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他早說要買輛新車,不知道為什麼到今天還沒能如願。其實我很難猜到他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關於「錢」這個問題,我和他之間總是羞於啟齒,他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意,自從他從單位辭職後,其實我連他到底在做著些什麼都不清楚。對我而言,他的經濟狀況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又會忽然讓我感覺他還有些錢,在我感覺他很有些錢的時候他又會讓我感覺好像沒什麼錢。但憑心而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我的新書包,新球鞋以及我新書包里的新IPOD和新復讀機。這些憑空而降的新學期的禮物讓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視及寵愛,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開門來,看著我時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大聲地罵我,說一些「你不是要走嗎,又回來做什麼?」之類的傷人的話,或者乾脆把手裡的鍋鏟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說:「你還回來幹嗎?」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用那種差點讓我崩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溫和地笑著,大聲對米砂說:「噢,是米砂啊,好久不來,留下來吃飯好嗎?」

「好啊。」米砂說,「叔叔燒的魚很好吃,我一直記得呢!」

我們坐在餐桌上吃飯,他開了一小瓶二鍋頭自斟自飲,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夾著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裡計算著原諒,兩個說到底相依為命的人,原諒彼此總是顯得比較容易。更何況有冰雪聰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氣氛,睜著大眼睛問他:「二鍋頭到底什麼味道?會不會真的夠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點點:「嘗嘗?」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頭舔了舔,臉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鏡。

「魚香肉絲不是這樣。」米砂批評他說,「你應該多放點薑絲,少放點糖,才正宗!」

「是嗎?」他歪著頭,很認真地說,「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薑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鬢角已經有白髮,皮膚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紅。他把酒杯送到嘴邊,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以後爸爸都不會喝醉了,今天當著米砂的面,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個歉!」

「沒事。」我低下頭,生怕他再說下去。

記憶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簡直讓我手足無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來,替我打圓場說:「莫叔叔你別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繼續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說到做到,那瓶小二鍋頭,一直到最後,他不過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飯,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閣樓上。她坐到我的床邊,手往枕頭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個沙漏。

「果然在。」她笑著說。

我坐到她身邊,語氣不太自然地問:「你是不是恨我?」

「怎麼會?」她說,「你就會胡思亂想。」

「他對我好,跟那些是沒有關係的……」我說到這裡,米砂已經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許我再說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說,「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數的。」

我當然知道她在撒謊,但是,把我心裡要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沒有說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彎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沒有躲,疼痛讓我覺得安心,她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上帝知道,我是多麼滿心歡喜。

那天送米砂出門後,發現他還沒來得及收拾餐桌,而是點了一根煙,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我穿上圍裙做事,他並沒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這會兒會開了電視看新聞聯播,但那天他沒有,他只是一直在抽煙,等我洗完碗到客廳里拖地的時候,他面前的煙灰缸已經快滿了。

我用手掌把煙灰缸蓋住,不讓他彈煙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著哈哈說:「呵呵,最近煙癮比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說,「她明天就要走了,你應該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其實,」我有些艱難地說,「失去面子和失去朋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說的是「朋友」兩個字。

他輕呼一口氣,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說出的那句在他聽起來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話,然後他問了我一個我認為他死也不會問我的問題,他說:「你覺得許阿姨這人怎麼樣?」

「不錯。」我說。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說。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飾他的窘迫。他並不見得是開放的人,和女兒談及自己的情人,總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慫恿他,「乾乾脆脆說聲再會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煙沒收到我的圍裙口袋裡。他很生氣地說:「還我!」

「不。」我說,「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門再買一包。」他就像個孩子。

「好吧,」我給他台階下,「你真要買我就管不著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裝作很生氣地指了一下我。然後,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在他打開門的瞬間,我把那半包煙放回原處,人有很多時候都輸給自己內心對自己的抵抗,所以,給他一個出門的台階,我知道他一定會謝謝我。

我拎著我的小包,走過行政樓前面的操場,突然想起來,許琳已經不在這裡上班了。我放假時存放在她辦公室里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據說她去的,是一所貴族學校,她的工作很輕鬆,在那裡教學生彈彈鋼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的窗戶關得緊緊的,不知道會是誰將會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用她那台舊的電腦,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他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夜裡三點多鐘,我並沒有睡著,只能憑著樓下的響動揣測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還沒有真正地愛過,所以很難去體會個中的滋味。只希望他不會因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實,我也是愛他的。

只是我們都羞於表達。

手機簡訊響了,是米砂,她說:「親愛的,新學期快樂,一定要加油哦。」我看著那些輕快的字,彷彿看到她人就在我身邊,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輕鬆了下來。我站在操場上給米砂回了簡訊,然後決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違的女生樓,推開宿舍的門,就看到伍優趴在書桌上嗚嗚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聲地在收拾她的床。見我進去,李妍對我說:「路理把你存在許老師那裡的被子送來了,在你床上。」

「噢,謝謝。」我指指伍優,「她怎麼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的上鋪上面放著一個綠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轉學走後,那張鋪一直空著。看來,是有新人要進來住啦,可是伍優哭什麼呢?

我正這麼想著,宿舍的門就被人一把推開了。我看到蔣藍,她手裡端著一個盆,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褲,臉上塗著綠色的面膜泥,很生氣地衝到伍優面前:「哭什麼哭,今天又不是清明節!你他媽給我馬上閉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優像是沒聽見一樣,還是趴在那裡兀自哭個不停。

我的天,記得去年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就不住這裡了,走的那一天她驚天動地地收拾東西,請了三個家政保姆來替她提行李,還丟了三個發卡給宿舍里的其他三個女生,說:「姐妹們,好好收著,十年後可值大錢!如果你們苦了兩年還是沒考上大學,就拿去賣吧!」她不是早就揚言退學去北京當明星了嗎,連期末考試都沒有參加,為什麼又會突然回來上學?難不成還住進我們宿舍了?

我正這麼想著,事實就已經證明了我的想法。只見蔣藍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兩步就跨上了上鋪,動作太大力,原先掛在伍優床頭的舊風鈴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藝貝殼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面,沖著我大喊說,「把地掃了!幫那個愛哭婆把她的破爛玩意收拾收拾!」

伍優抬起頭來,看到滿地狼藉,哭得更凶了。蔣藍拔掉腳上的一隻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過來,說:「別讓人覺得我欺負了你似的,誰叫你嘴巴不幹凈?我警告你,你他媽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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