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6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著這頭,你拉著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復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裡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才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複惡人形象。

我憑什麼要乖乖?他以為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為他在飯桌上自以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麼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著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後,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裡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只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著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喂我稀飯時輕輕囑咐著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彷彿周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里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著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面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彷彿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面,死死睡過去……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著,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抬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著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里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幾個扣子,我漸漸復甦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著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裡,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計程車里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暴走,為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衚衕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彷彿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著臂,笑著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義大利面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裡,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彷彿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著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著,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床頭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面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歎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彷彿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聽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著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里,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裡,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歎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嘗嘗。"

我叉起一塊義大利面放進嘴裡,味道差強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麼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採風。"他說,"聽說那裡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嚮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迴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只顧舔著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著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裡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著什麼?"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面前這麼說話顯得太過嬌情,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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