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3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當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業里的時候,老師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美術教室里唯一一層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帘。陽光匆匆傾瀉在蒼白紙張上。於是畫里鬈髮老人的皮膚和毛髮,便迅速被鍍上了一層釉質般的金。

我這才悚然驚覺,這是個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進去。

我在畫的右下角輕輕簽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後走出了教室。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長髮,我在沉睡中渴望變得安穩的呼吸,我發誓不碰的回憶,還有愛情。

對不起,請不要再來參觀我,因為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

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彷彿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只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一,才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及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裡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為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醒醒。"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麼來北京了?"我問他。

"來辦點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可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選擇呢?

至少是表面世上的順從。

我低著頭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著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范思哲的。其實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這種感覺,很怪,猶如芒刺在背。如果現在外面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台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著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麵,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領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嘆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和他生活過的這一年多里,我無時無刻不深有感觸。

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從醫院出來後,我賴在街旁最後一個路燈下,緊緊的抱著燈柱不肯回家。我哭著對他說我有病讓我去死,那晚凌晨十二點,南京的天空飄著多年罕見的大雪,路燈把積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拎起來,重重地扔到他的車上。我要往車下爬,他用安全帶綁住我,腳狠命一踩油門,一路發飆,一直把我帶到隨家倉門口。

南京人知道隨家倉,那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車燈打開,指著大門對我說:"下去還是回家?我給你五秒鐘做決定。"

我的手已經握到車的門把。

"他們不會給你吃,你餓了,就啃牆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嚇我,但當時我卻覺得他沒有開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懾人的光,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在座位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後來他不再相信醫院,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裡給我治療,那是個很溫和的女醫生,簡直就不像醫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進行時裝表演,除了一些維C片,她也不讓我吃藥,只是陪我聊天,聽歌,甚至幫我做很難的數學試卷。我一直覺得那醫生迷戀他,因為他坐在屋角的沙發不說話的時候,醫生就會偷偷拿眼睛瞄他。後來醫生不再來了,他就用他自創的,聞所未聞的花香療法替我治病。他買來一屋子的花,把我關在裡面,要我閉上眼睛想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再後來,他又請了老師來教我畫畫,要我把我腦子裡的新世界畫出來。不過這點他倒從不逼我,他只要求我畫到暢快為止,可我卻像著了迷,越來越迷上了畫畫,並且越畫越好,連老師都嘖嘖稱奇,說我天賦驚人。其實我知道,老師是拍他馬屁,哪有18歲仍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我只是很用功而已。

畫畫讓我忘掉一些東西,那簡直是一定的。

有時候他逼我喝一種味道特別苦的中藥,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虛脫,但吐完之後胃口卻奇怪地好起來。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有他做的紅燒魚。吃完後我收拾碗筷到廚房裡洗,他開了IPOD的白色音箱聽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懷念白然,關於白然的事,我從沒提過也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卻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比那些從醫院裡拿回來的冰冷液體片劑要有用得多。

若沒有他,我更沒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裝設計系。

我不敢保證,經過這件事後的米礫是不是死也不會再做「雷鋒」。但我敢保證的是,米砂小姐變了。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時候,我甚至差點沒認出她來。她的頭髮完全長了,臉頰好像又瘦下去一大圈。那個曾經像水果一樣整日得意洋洋的女生,看來也被高考折騰得夠嗆,變成一根乾癟癟的黃瓜,我正欣賞她的「偉大轉型」,她卻像不認識我一般,扭頭就往樓上衝去了。

她其實應該跟我說聲謝謝,是我救了她,不是嗎?

真沒禮貌!

「喂!米砂!」我大聲喊她。她在樓梯上回過頭來看我,眼神空洞。

「我是來找你的。」我微笑著說。

旁邊的米礫一聽我這麼說,立刻放鬆了他臉上的肌肉看著他爹一臉無辜恍然大悟卻又獻媚無比的笑了。那表情的意思當然是:「瞧瞧瞧,不關我的事,她是來找米砂的。」

「呵呵,你找我,怎麼找到我家床下去了?」米砂那丫頭果然不是吃素的,她走到我面前來,昂著脖子說:「大明星,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我要找莫醒醒。」我說。

「醒醒?」米砂的眼神在我的臉上夢遊般的巡迴了一圈,這才說:「你找她幹什麼?」

我覺得我的語言表達能力無法在短時間內說清楚我到底要找莫醒醒幹什麼,於是我只能簡短冷酷地回答米砂:「有事。」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她說完這句話,扭過頭,就又衝上樓去了。

看啦有了瘸子新歡,她是不會要那個老相好了。這個米砂,愛的取向真的讓人捉摸不透呢。

米礫一面拿眼睛偷偷瞄他爹,一面把我的鞋踢到我面前,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下了逐客令。我沖米礫擠了擠眼,他立刻轉頭不敢看著我,好像和我對視一下都是頂級罪行。我沉著的穿著我的鞋,到沙發前果斷的拎起我的包,沒跟任何人說聲再見——比米砂更沒禮貌,就這樣豪邁的走出了米家的大門。自始自終,英俊瀟洒的米家老爺都沒有說一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雖然狼狽但依然健步如飛的背影。

至少,我不是一個瘸子,不是嗎?他那不爭氣的兒子要是有一天能娶到我這樣的絕世美女做老婆,那還不是他米家前世修來的福嗎,哼哼。

我想起很久以前,米礫曾跟我講過他小時候,他爸把他吊起來用皮帶抽的事情,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一邊埋著頭往前走一邊為米礫祈禱的時候忽然撞進一個人的懷裡。當我抬起頭來,認出眼前的人的時候,不禁就要暈過去了——因為站在我面親的人是不別人,正是曾經讓全天中為之瘋狂的路里王子。哦,這個世界,真的就一定要這麼巧不可嗎?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米砂的家,倒不是那麼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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