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1

在這個世界上,我聽過的最動人的話是:我要養你一輩子。

唯一可惜的是,當我懂得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老去。

「燈籠易滅,恩寵難尋。」我從別人的博客上抄下這八個字,放在我的博客上。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我的寶貝,我多麼想還來得及去愛你。

——摘自蔣藍的博客《私奔的公主》

我的家,是北京西四環那些如灰塵顆粒般分布的眾多破小屋中的一個,十八平方米大小,推開那扇門,走進去,左拐,就是一個24小時都充滿著漏水聲的破衛生間。但是,只要用拖把使勁敲一下水箱,就會一切安好。只是我和我的同屋都不太喜歡敲它。敲水箱太費力,更何況我總是太累,回到家裡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床上一躺,啥也不想。

但是我今天不爽。

而且是,很不爽。

我撿起地上不知幹了多少天的拖把狠狠地敲了一下水箱,它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叫起來。我從鞋櫃里拿出一隻斷了跟的涼鞋,對著它啪啪地不停敲。我靠,它終於停了——在我把整個涼鞋鞋幫都敲散架了之後。我又撿起地上的干抹布,飛快地在牆上那面搖搖晃晃的鏡子上擦了擦,鏡子露出一小塊明亮的地方,我從裡面正好看到自己的左臉頰。

多好看的臉蛋,多粉嫩的皮膚。這樣的臉蛋皮膚要是還當不了明星,不是老天爺有眼無珠是什麼?

好像著了什麼魔,我伸出一個手掌,迅速颳了自己一下。就像一個小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了,我立刻耳鳴了。這種感覺真他媽好極了。我伸出兩個巴掌,對著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扇起來,每扇一下就鏗鏘有力地罵自己一聲:「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扇了多久,罵了多久。耳光的響聲依然像鞭炮,我放了一個過年才會放的長鞭炮,直到兩眼冒金星,耳鳴聲響亮得彷彿汽笛聲才收了手。

我仍舊站在剛才的地方,我的左臉頰在鏡子的照射下,就像注了水的豬肉一樣,散發著薄薄的一層油光,好像一捅就會破,流出一大攤油。我嘗試笑了一聲,嘴角火辣辣,但我極愛這種滋味,像剛喝完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底料,爽得要死。所以我咧著嘴大笑起來,生活太他媽的好笑了,讓我他媽的笑死了算了。我一邊這麼英勇地想著,一邊從衛生間里三步向前兩步退後地走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屬於我的那張小床,摸出我包里的最後一罐啤酒,想安慰一下因為罵自己而罵得就要發炎的喉嚨。

我珍惜地把拉環拉開,一口氣灌進了半罐。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我端著那罐「青島」,光著腳跳下床,一把拉開門。門口站著的人是阿布,他把我手裡的啤酒一奪,盯著我的臉問:「被誰揍成橡皮泥了?」

他把頭髮剪短了,整個腦殼每隔十公分就有一塊被剃得光光亮,像一條條跑道。我指著他的怪樣,說不出話,只是又忍不住大笑,一笑臉上就像撒了一把花椒,淚水都掉了下來。

「誰把你腦子打壞了?」他還在問。

我看他腦子才是壞的,他也不想想,除了老娘自己,誰敢動我?我懶得跟他廢話,手直接摸到他頭上去,想感受一下質感如何。他打我的手,我趁機把酒搶回來,一干而盡,然後啞著嗓子問他:「錢帶來沒有?」

「你還是回去吧。」他勸我說,「你窩在這鬼地方,真打算有出路?」

「不借拉倒,少教訓我。」我用空酒罐去砸他,他躲開了,砸中他腦後的門。門立刻嘩啦啦掉下來一大片早已經浮起的牆紙。我盤腿坐到床上,冷冷地對他說:「沒帶錢來你就走吧。」

說完,我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我的煙盒,掏出一根煙點上,沒抽幾口,覺得沒味道,又面朝牆,將那支煙狠狠地在牆上按出了一個黑點。

阿布卻沒走,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我不由自主轉過身去看著他,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臉上划了一下,輕聲說:「不要太倔強,會吃苦頭的。」

我抓住了他那根在我臉上動過的手指,忽然很希望他會吻我。我們認識那麼久,他從來都沒有吻過我。但這個念頭只是在我的心裡一閃而過,像那個被我按在牆上的煙頭,剎那火光,最後只變作一個現實的黑點。

有些人之間永遠都不會發生愛情,我和他就是這樣的。

「阿布。」我卻忽然有心情逆天而行,把頭仰起來,閉上眼睛對他說,「你娶我吧?」

「扯你媽的淡!」他伸出手,在我的枕頭底下粗魯地亂摸一氣,好不容易摸出一根煙點上。

我咯咯地笑了,問他:「嚇到了?」

他還是不說話。

「你還真打算為姓莫那妞守一輩子空房?」

我知道我的話觸犯了他,他像頭被點著尾巴的牛一樣從床邊「騰」地站起來,用那種噴火的眼神看著我,從口袋裡掏出二百塊錢扔到我面前,拉開門,出去了。

完成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他只花了一秒種。

這個孬種,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只要提到那個姓莫的,他就沒法平靜。得,滾吧!

我捏著他留下的那兩張紙幣,坐在床邊,開始摺紙。我把其中一張折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另一張折成一隻丹頂鶴。喝了酒又得了錢的我,無論如何心情還是好的。我捏著兩件藝術品,開心地浮想聯翩:是先付房租?還是大吃一頓?還是去買件起碼能穿得出門的衣服?說來好笑,這兩百塊錢在現在的我看來無疑是筆巨款,如果被姓莫和姓米的那些丫頭們知道,我真擔心她們的大牙還能不能保得住?

我忍不住尖著嗓子搖著頭鬼叫般唱歌:「還有一隻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我正唱著,門開了,我還以為是阿布折了回來,卻沒想到現身的是好幾日不見的我的同屋孟夢小姐。她頭上戴著一頂傻兮兮的格子布帽,身後拖著一個大蛇皮袋,穿得跟拾荒的沒區別。她看了我一眼,把蛇皮袋往桌子下面一推說道:「房東叫下周末搬家。」

這個房子本來是孟夢一個人租的,我來了,她救了我,我也救了她。因為那時候她的錢已經不夠付房租了,而我剛來北京那一陣,住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還不如意,遇上的不是變態老男人就是搞搖滾的情侶,要麼就是騙子、癟三,好不容易在搜房廣告上看到角落裡的她。我摸到她家一看,就對這裡愛上了。又小又乾淨又便宜,正合我意。至於孟夢為什麼同意和我合租我卻沒問過她,聽說在我之前她拒絕了三個女學生,偏偏看中了我。這讓人緣一直不怎麼地的我有些小成就感。就這樣,兩個本該怎麼也走不到一起的人,居然在一起住了半年多!

其實,我挺同情孟夢的。她喜歡畫畫,考中央美院三年都沒考上,今年在準備第四年。她說話很少,跟活死人沒區別。我和孟夢雖然人生觀不同,同屋異夢,但我們都懂得尊重彼此,學得會視對方為空氣,有什麼不好呢?

但現在,她忽然說要我搬家,雖說我欠了她一個月房租,但也不至於這般絕情吧。

我懶得理她,把錢揣進兜里,摸了摸自己腫得怪有性格的臉,再摸了摸一整天沒吃飯的肚子,準備還是先出去吃點東西。我沒有化妝,丑成這樣還化什麼妝,再說偌大的北京也沒人認得我。我搖著兩天沒洗的花裙子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時,孟夢又進了衛生間,透過房裡那面窄窄的鏡子,我看到她正在把整袋去污粉倒進浴缸里,像在浴缸里做炒河粉。

「我再說一次,房東說,房子要收回,下周五前我們要搬家。」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孟夢像一個女鬼一樣在我的身後發出幽幽的聲音。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揚著聲音問:「你要我搬走?」

「不是我,是房東。」她像說繞口令一樣地對我說,「我不是房東。」

「屁!」我狠狠地把搓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搓一邊罵,「你腦子不清楚是吧?要老娘搬老娘就搬?把老娘當難民了?!」其實我知道不是孟夢,我只是想拿她出出氣。真不知道今天我究竟犯了哪路神仙,不停地倒霉,接二連三,我繼續罵罵咧咧,順手把剛才用剩下的化妝棉扔進了旁邊的浴缸里。

「你是不是有病?」孟夢把還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浴缸撿起那些沾著泡沫的化妝棉,她把它們狠狠捏在手裡像跟我示威一樣。我本來預備向她道歉,可「對不起」的「對」字還沒出口,她就直接把那些髒兮兮的化妝棉扔到了我剛剛洗乾淨的臉上。

靠!我伸出自己的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罵了她一句:「想死!」

「我忍你很久了。」孟夢說。

「算你命不好,你他媽繼續給我忍著!」我一邊罵一邊快步走出了衛生間,一直走出去,用力關上了小屋的大門。我一直走到街口才鬆了一口氣。與其說走,不如說跑,我離開時,孟夢正轉身去提她身後那滿滿一桶污水,我怕孟夢追出來把那桶水都潑在我身上,我可不想跟她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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