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縱橫

滄流歷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裡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為了空桑和海國的復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併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里,敏銳地感到了什麼正在靜默中改變,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氳的水氣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雖然沒有戴著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特異稟賦依然一眼可認。

「開始了么?」不自禁地脫口,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嘆息——儘管可以洞徹輪迴,但他永遠只是個宿命的旁觀者,只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歷代大司命一樣,只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著,守望著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雲荒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麼可以和那麼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黑王玄羽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熏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脫口應合黑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結盟,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真嵐,白瓔,藍夏和紅鳶——在地面上的四個人,足可以決定空桑的未來。

「而且儘管對方是鮫人,如果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儘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置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黑王嘟噥著,然而終究不再說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說話——百年前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麼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嘆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面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裡有了震驚的神色——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著結盟的雙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

有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著轉折點上的這一幕么?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彷彿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裡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面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裡,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里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著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著蕩漾破碎的水面,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麼?」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著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里,隔著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燼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里,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彷彿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說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燼聖女彷彿聽懂了裡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裡面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著的,「海皇復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您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面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燼想儘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彷彿有什麼力量壓制著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扎著,燼聖女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歷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說話,沉默中彷彿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呵呵呵……」忽然間,裡面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燼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么?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燼聖女還是支撐著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里,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里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如意客棧的大廳里,一行人正在進行著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裡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著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複、說話語氣明顯有了懾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聽得那樣乾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後、再來尋求太子妃的合作么?好高的姿態啊。」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合著咀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麼可以比老婆更小氣?」

傀儡師沒有說話,抱著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著虛空中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只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裡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著頭,手裡拿著真嵐穿來的那件斗篷,細細的縫補上面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著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髮絲為線、一針針地將斗篷前胸後背上地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註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溫婉的光。

雖然那笙在一邊看著即將醒來的炎汐,但是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東巴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絕決慘烈,心底里不自禁的便遙想著那個女子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終於見到白瓔的時候,那些猜想卻完全沒有在冥靈身上得到印證!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人妻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著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繫上。那笙一手探著炎汐的腕脈,一邊就有些出神地看著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葯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著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麼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剎那,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面、驚呼著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彷彿想繼續說什麼,但看到對方瀰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眼前彷彿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頂壁立萬仞。空蕩蕩的塔頂,角落裡有一個單薄的少女的影子映在暮色中,寂寂地等待著什麼。

——「啊,你來了?」 坐在神殿後院的牆頭,孤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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