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桃源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家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嚎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挺了腳步,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了去哪裡?家裡著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娘哩!胡混一天,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衣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開了門,冷笑了一聲:「要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徑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的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只是從屋角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里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以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脫口,「天吶,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洋洋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么?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伸手過去,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你個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只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多多的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勵你上進、何曾真的嫌棄過你來?」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里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只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只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咽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么?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裡挨餓?」

楊公泉嘆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乾草葉似的枯黃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髮,心下也是惻然,知道她所言不虛。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機發作、便有富貴棄糟糠之嫌。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裡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如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裡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裡面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里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只怕都有些餿了。」

「老婆子,」楊公泉拈了一角嘗嘗,果然已經發餿,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婦人抹抹眼睛,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生得了這個寶貝?害我在家裡提心弔膽,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挖雪罌子。」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老婆子聽了,嘆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天闕山裡的路,爬爬滾滾找了個僻徑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裡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從山那邊過來的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白了臉,辟頭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裡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拼出命來,哪裡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餓得不行!老頭子,你也餓了罷?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顧大嬸還借你米?」楊公泉笑謔,「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進無出的主兒。」

婦人按了按懷中揣著的瑤草,啐了一口:「老娘現在有寶在身,還怕借不到?等明日他們還要來問咱借錢哩!」說著巔巔地走出去了。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把那株瑤草便這樣交付了老婆。肚中飢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起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稀簌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莫非歹人已經知道了家裡有奇寶,這麼快便摸了過來?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只聽果然有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應該便是這裡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道。

「你沒記錯吧?你那麼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反駁的卻是一個女子,「萬一錯了,被人發現是今天從天闕那邊來的、我們就麻煩了!」

「噓……」年青男子讓對方壓低聲音,道,「先看看吧。」

然後楊公泉只聽兩人腳步聲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誰,不由暗自失笑。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裡燈光黯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下兩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

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栓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白擔心了半日!」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鬼姬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應對卻依舊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里指過的家舍方位、摸黑拉著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麻煩楊兄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裡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對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沒見他們。」那笙嘆了口氣,想想難受,「那笙姑娘莫難過,說不定他們吉人天相,此時也已經脫險了。」楊公泉看看家裡別無長物,只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的坐著,心知楊公泉的話只是安慰:茅江兩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楊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無技藝傍身,要平安只怕是萬難的。她對茅江楓毫無好感,但是對那個江楚佩小姐、或許是因為同命相憐,想到她從強盜蹂躪中餘生、雲荒近在咫尺卻終難逃喪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驚地看過來。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

慕容修不料這個東巴少女是為一個路遇的陌生人而傷心,想起那時候她奮不顧身撲過去用身體為江楚佩擋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幾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嘆了口氣,看著面前一對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女,笑謔,「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託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臉卻微微紅了起來,心裡嘿嘿笑了起來。卻可憐靦腆的慕容修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不是……」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裡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娘手裡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面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的不得了,快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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