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雪中字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

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蒼鷹盤旋著。

從半空俯視,慕士塔格雪山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瀰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蒼鷹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那如蟻般蠕動的黑點。在這個連蒼鷹都盤旋著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隊衣衫襤褸的人緩緩跋涉而上。

風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腰裡,一行被困住的行人只好立定腳跟,拖著腳步聚到一起來,圍成一圈共同抵禦颶風。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原本穿得就單薄旅人瑟瑟發抖。

長途跋涉的人們已經疲憊到了頂點,臉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顯然是貧困的流民,衣衫襤褸,手肘上膝蓋上的衣衫破處露出已經凍得發白的肌膚。被冰雪劃傷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來,只凍成了黑紫色、翻卷開來,宛如小孩張開的小嘴,可怖異常。

筋疲力盡的旅人還沒有找到避風之處,風暴已經席捲而來,迷住了所有人的眼。四周一片恐怖的白。風呼嘯的間隙里,只聽到幾聲慘呼,隊伍中體力不夠的人無法立足,紛紛如同紙片一般被捲起,向著雪山壁立的萬仞深淵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起來了,中氣十足,穿透了風暴送到各人耳邊,「相互拉著身邊的人,站穩了!大風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站在隊伍里,微微一怔,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快拉住!小心被……」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然後一隻粗礪的手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手。風呼嘯著把那個同行者下面的話抹去,然而那隻手卻是牢牢的握住他的手,一樣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懶得轉頭看看身側是誰,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的表情,下意識抽回手去。

就在那個剎間,最猛烈的一波風轉瞬呼嘯著壓頂而來!身邊到處都是驚呼,每個人都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著,夾在隊伍中,他也不得不跟著大家退了幾步,卻同時掙開了那個同伴的手。

「哎呀!」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傳來了近在咫尺的驚叫聲,赫然是那個漢子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回頭,感覺那隻已經鬆開的手在瞬間加速離開他的手,順著劇烈的狂風而去。

「呀!救命!救——」那個人用盡了全力驚呼,然而聲音卻迅速隨風遠去。

他只是站在風雪中,動也沒動,聽著那個聲音遊絲一般斷在風雪裡,然後有些嫌惡的抬起手來拍了拍,將右手用雪擦了,拍乾淨,重新袖在懷裡,毫不動容地站在人群中。

風終於在一陣狂嘯後離去,紛揚半天的雪也漸漸落下,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然而一行人中,轉瞬已經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只怕能活著到達天闕的、不會再有幾個了吧?」他心裡驀然微微冷笑了一聲,卻是隨著眾人的腳步繼續蠕動著前進,找了一個避風的所在,停下歇息。

枯枝在雪地上劃著,先是划了一個圈,然後停了一下,在圓心點了一下。

風雪卷了進來,撲到臉上。他閉著眼睛,手在點下去的剎那有些微的顫抖。

是那裡……就是那裡吧?終於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啪!」手下的枯枝驀然折斷,他睜開眼睛,然而漆黑的瞳孔里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

「噠-噠-噠」,風在呼嘯,然而敲擊火石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速度越來越急,伴隨著喃喃的咒罵聲。冒著大雪點火,半天還點不著,負責生火的鐵鍋李已經極度的不耐起來,大吼:「喂,誰過來幫一把?見鬼!」

坐在他旁邊一行人里沒有一個人出聲。這裡已經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長途跋涉剛剛結束,大家都累得彷彿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後,按照內部的分工,撿枯枝、挑乾糧,各自完成了份內的活兒,一群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流民立馬找了地兒躺下休息,等著開飯,哪裡還有餘力管旁人的閑事?

「一群殺不盡的窮鬼。餓死你們!」鐵鍋李呸了一聲,咒罵著,繼續不懈地敲擊著火石。

他也沒有出聲,只是坐在山陰一個微微凹下去的雪窟里,攏起手,將蘇諾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裡。然而卻是不出聲的向著鐵鍋李那邊轉了一下頭——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也只有這個老頭還體力充足得可以罵人了……這個鐵鍋李,也是這次帶領大家翻越雪山去往雲荒洲的。看來這個五十多歲漢人,只怕不簡單呢。

他想著,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摸了摸懷中的阿諾。這一路下來,阿諾身上也已經冷得像冰塊了。他小心的將他護在胸口,身子儘力後仰、貼著雪窟,避開那如刀般割著臉的風雪。閉著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瞬忽來去,感覺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腳上彷彿有刀子在割。

——走了兩個月了,應該是快到天闕了吧?多少年了……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這一群逃難的流民一起來。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彷彿刀子割開他的臉。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絨濕了?我這裡帶了火鐮,你看好不好使?」風雪裡,忽然響起了一個少女清脆的話,雪地上有簌簌的腳步聲。

「嚓!」一聲脆響,忽然間風雪裡也有熱流湧起,火舌微微舔著枯枝。

「嘿呀,果然還是火鐮好使!小丫頭,謝謝你了!」鐵鍋李如釋重負,大大喘了口氣,笑聲在風裡傳來。從荊州破城以來,往西走的這一路上,這一群為了逃難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人數越來越多,但是由於成分複雜,雖然說是結伴趕路,可大伙兒之間總是自顧自——只有這個少女是熱心而活潑的,獲得流民們很多好感。

「不用謝,做了飯還不是大家一起吃——翻過了這座雪山,應該快要到天闕了吧?大家再辛苦幾天就好了。」少女朗笑,聲音雖然疲憊、卻依然有朝氣,讓七歪八倒的流民們都精神一震。簌簌踩著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這邊走了回來。

這些人、也妄想著要去雲荒么?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云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六合書·大荒西經》上那一段話,寥寥數十個字勾勒出一處世外仙境,如同蓬萊方丈一般,雲荒便成了多少年來中州人夢寐以求仙境。而和那些煙波渺茫信難求的碧落三山相比,雲荒的傳說卻是故老相傳的,有憑有據,甚至有珠寶商號稱去過那個地方,帶回來讓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寶物,鮫綃明珠、黃晶碧玉,成色之純色彩之璀璨、絕非人間所有。

——於是,雲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無數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經》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陸西方,從西域雪山有小徑通過狹長地帶可至。那條小道傳說起於雲夢之澤,終點在慕士塔格雪山間某處。

就憑了這樣縹緲虛無的傳言,從來都不間斷的有人長途跋涉而來,尋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條小徑。中州人古時就有「尋得桃源好避秦」的傳說,到了中州戰亂紛飛、群雄逐鹿的時候,這樣無路可走尋找桃源躲避災禍的流民便會更多。

而這些面帶菜色的饑民,又怎麼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達天闕?

正在想著,簌簌的腳步聲忽然在他面前停住,少女應該在他面前立定了,然而卻沒有說話。傀儡師的手指抓緊了蘇諾,然而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開口,只是自顧自低頭出神。

「能坐這兒么?」雪窟外,那個少女的聲音終於問,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過來。

嘴角略微有不耐的表情閃過,他終於開口,聲音生澀:「授受不親吧?」

「不怕,我不是漢人。」少女說著,已經坐到了他身側,大咧咧地,「我是東巴人。」

「東巴人?」他有些驚詫。

「恩,我們住在瀾滄江旁邊——結果最近那裡也開始打仗了,只好逃出來。」少女嘆了口氣,撿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划來划去。

他有些疲憊的微微搖頭——中原這一場大戰亂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無數人流離失所,看來如今烽火都已經蔓延到了南疆了。難怪這一群人,都這樣急著想要逃離中原吧?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個少女的聲音響起在耳畔,熱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見你說話,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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