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5

「你看你,差點吵醒他了。」南晞移開遮覆她的小嘴的手掌後,就是這麼說。

自從城裡上一次的運動大會,我已經很久不曾喘得這麼慘烈,好不容易迸出幾個問句就被南晞堵得節節敗退。為什麼不開燈?——當然不能開,你看小麥好不容易才睡熟。拿枕頭做什麼?——幫他換個乾淨的,他的枕頭真的好臟唷,你看上面還有嘔吐物。那麼幹嗎將門反鎖?——沒注意耶,門把好像是新換的,可能一關門它就自動上鎖了。

其實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南晞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派我來做看護呀。」她回答,拾起掉落地上的枕頭,拍了拍,幫小麥替換上,又順手撫整他凌亂的頭髮。小麥原來醒著,他轉睛左右對焦,想看清楚南晞。

我重新激動了起來:「誰派的?不知道你在放暑假嗎?放暑假是什麼意思?哪有叫你工作的道理?欺負人嘛,就靠你一個,怎麼有辦法照顧病人?」

「你又忘了,我讀的就是護校。」

「讀護校也不夠,沒有醫生幫你。」

「有君俠幫我,他是醫生。」

「是噢,君俠是醫生我怎麼沒聽說過?」

「他是!」南晞提高了音量:「他以前就是念醫學院,只是沒念完。」

「是噢,我怎麼以為沒念完就不算醫生?」

「他算。」

管他算不算,我現在就要找人理論,但診所已經成了無主單位,該找誰去?南晞在一旁不停地打斷我滿腦念頭:「帽叔——」,或者我想辦法修改收垃圾路線,省出半天的時間,由我來照顧小麥,「帽叔——」,這麼一來,我夜間的研究工作就只好荒廢了。

「——帽叔,你聽我說,我是自願的。」南晞幾乎是喊著說出這話,就算在陰暗中我也察覺出她整張臉漲得通紅,她靜了一會,自言自語一樣凄涼地說:「有些事,總該有人承擔。」

「還輪不到你來,聽話,我現在需要思考。」

「帽叔,要我說幾次?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愛當我是小朋友,還送我那種東西!」南晞轉了一個很離奇的彎,她指的是我早晨放在她房門口的洋娃娃。去年冬天回收到這尊舊貨以後,我就下了不少功夫整修它,復原得天衣無縫,當然君俠的巧手也佔了點功勞,娃娃的小棉袍是他裁製的,針線活不是我的專長。

「十七歲還算個孩子。」我說。

「十七歲是一個女人。」

「你乖,明天還給你釘一副新窗帘。」

「都要封城了還換窗帘!」

「誰叫你那間房西晒,我剛收了一塊厚絨毯,尺寸正好,停一會讓我思考——」

「——帽叔你坐下聽我說,」她雙手並用推我到一旁的空床坐下,「你自身都難保了,別忙成這樣行不行?」

「我哪有自身難保?」

「我去垃圾場看過了,帽叔,你的倉庫都被拆掉了。」

「要拆就拆,反正裡頭都是廢物。」

「他們是不是又要逼你搬離開垃圾場?你怎麼都不告訴我?」

「胡說,沒有人逼我。」

「你騙人,為什麼連你的小廚房也不見了?」

「那也沒問題,我焚化爐那邊可以開伙。」

「怎麼開?」

「你別管,帽叔有的是東西吃。」

「好我不管,」南晞在我膝前蹲下來,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為了仔細看我。她真是越長越標緻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竟也懂得打扮了,我發現她修了眉毛,梳了複雜的髮辮,只是年歲還不夠大,始終保留著孩子模樣。她仰望我,很認真地說:「那你過來陪我吃飯好嗎?這邊真的很冷清,從明天開始,我拿三份伙食,你來,陪我和小麥吃,好不好?」

有一瞬間我真想摟住她,但她又已經不夠小。我幫她把垂下的小辮撥到背後,她的左頰漸漸凹陷出一個酒窩,我知道她要笑了。

「好想吃你腌的芊蘿。」她說。

「好,今晚我就腌一大瓶。」

離開診所,我輕輕帶上門,門把「喀嚓」一聲彈上。

找到停放在一旁的手推車,我解開煞車擋,連推了兩次無法啟動,搖搖晃晃,車身變得特別沉重,我差點散了一地垃圾。

診所那門鎖不是我換的,但新鎖包裝盒是我回收的。我曾經全面研讀過盒面說明,那種小玩意,不會自動上鎖。

接下來是我在河城最脫線的一段時光。

再也不用張羅吃喝,人生多出了一大片空白,閑得我整天往診所跑,幫忙看護小麥。我不放心讓南晞單獨留在病房。

風季開始了,不管什麼時候出門,往哪個方向一走都吃得滿嘴塵土,這種天氣再加上壓力,我是指大家就要遷離河城,人們看起來顯得格外煩惱,每個人都變得特別忙亂,話特別多,禮貌特別少,看什麼都特別不順眼,最不順眼的就屬那些穿制服的陌生人。

他們是官方派來接管河城的單位,特徵是到哪兒都直闖而入,就當作是自家客廳,我們反倒成了外人。他們四處測量,不停做簿記,臨走還用噴漆隨意在隨處標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記號,這種感覺很粗暴,讓人聯想到自己是屠宰場上的豬,說不准他們就在你屁股上噴個彩色標靶,好等著最後一天瞄準你一腳踹出河城。這樣一想,日子就全走樣了,換個說法是,當一樁大事件或大災難正在蔓延,而且事態完全超出你的接受能力時,你會只想找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專心做下去,不管這事有沒有樂趣可言。

這就是我和南晞的處境。大風呼嘯,南晞緊閉了診所門窗,窗外的世界越紛擾,裡頭的我們就越脫離現實,越像兩個傻瓜,我們在一間被拋棄的診所中,陪伴垂死的病人。

第三個生力軍翩然而至,很禮貌地在診所外敲門,叩三下,耐心地等。

是君俠,站在門口的他滿身風塵,頭髮眼睫上都沾了鵝黃色花粉。君俠斜背著一具鐵器,穿著貼身的緊恤,猛一看,還真像來了個負劍的俠客。

「南晞要我過來看看病人。」他神清氣爽地說。

但仔細再瞧,他背的其實是鐵鏟,倒像要來幫小麥掘個好墳。

「把他的上衣鬆開吧。」在小麥的床前,君俠說,他已經自動翻找出一些診療器材。

老實說我的感覺很不妙。這樣湊合的雜牌醫療團隊,一個據說念過醫科但是沒畢業的年輕人,一個還在上學的半吊子hushi,再加上我這個門外漢,我們以為我們能做什麼?

「衣服拉上去就好。」君俠愉快地再一次要求。

小麥把我們三個人輪番看了一回,置死生於度外,任由我和南晞鬆開他的上衣。

只瞧了一眼小麥的肌膚,君俠的整張俊臉轉為責備之色——不是針對我或南晞,那些噁心的褥瘡已經有一些歷史,要怪就怪以前的醫生和hushi,正牌貨也能闖出爛攤子。

那天我得到了一個結論,也許君俠真是醫生不假,因為他動刀的手法實在乾淨利落。那場清創手術我也幫了大忙,至少在我意外昏倒以前,都是我負責在傷口上擦藥棉。另一個感想是,角度很重要。

沒錯,我在說的就是角度。曾經有一次,我在回收類垃圾桶中發現了一件奇物,大約一罐啤酒大小,掂在手裡非常沉,顏色無法描述,介於銅青和釉彩之間,形狀難以說明,大致上像是一截扭曲的漂流木,也有人說像陳年狗屎,但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分明卻是一尊馬頭揚鬃怒嘶,大家都說我撿到了藝術品,這寶貝我喜歡得不得了,百賞不厭,直到有個內行人看出了它的來歷,原來那只是一具燒熔的馬達機芯。

這就是我想說的,角度很重要,報廢的馬達,看它的角度對了,就不再是垃圾。當我在手術中途暈厥過去時,我倒得哭八猛,後腦直接就敲撞地板,我聽見叩一聲,我見到君俠和南晞的臉湊到我的上方,看了我之後又錯愕地互視一眼,他們沾滿鮮血的雙手騰空在我面前揮舞,而我只能聽見我自己的耳鳴,然後有個腳尖禮貌十足地將我輕推離開手術台邊,一次挪一點點,我翻滾了兩圈,又回覆正面朝上,手指發麻,喉頭緊縮,只剩下眼珠能運轉。躺在這邊的角度非常好,我看著君俠神色從容繼續操刀,南晞緊蹙著修過的秀眉在一旁協助,偶爾騰出手幫君俠揩汗,我看出了不少滋味,最重要的一點是,從這角度看過去,終於發現君俠還真有點男子氣概。

褥瘡清理得很成功,估計小麥的高燒將要好轉一些。這天我就和小麥床挨著床一起休息,聽廣播的談話節目,我說不出那節目有多幼稚,幸好很快就播放流行歌曲,是一首最近當紅的情歌,歌名我不記得,旋律讓人很傷心,歌詞讓人想自盡,尤其是不斷重複的那段副歌:光陰是一條河,帶著我航向遠方,航離有你的那一端,有你的那一端……

「這什麼爛歌詞?」我嚷了起來:「瑞德咱們來聊點像樣的東西吧。」

小麥不感興趣,事實上,手術以後他一直在呼呼大睡中。

「什麼?要聽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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