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3

每個人都想見到辛先生。

誰都知道,這一天絕對不是好時機。已經連續多日,想求見辛先生的人擠滿在行政大樓門口,挨蹭著找機會混上三樓,有人整天沿著河邊步道徘徊碰運氣,有人竟想了辦法守在廁所。但這天實在不適宜接近辦公室,沒有人不曉得,辛先生正在大發雷霆。

河城再過一個月就要正式關閉了。

意思是說,官方單位終於想通了一件事情:為什麼要花上一大筆經費養一大群米蟲?裁撤河城的消息在報紙上也引起過許多爭論,專家學者辯來辯去,就是沒有多少人注意我們的心聲,大家真正關心的是出路的問題,沒有人樂意被移送去各地的小型遊民收容所。

這是河城最後一個夏天。封城在即,每個人都在捲鋪蓋打包行李的當頭,誰還能有好心情?我的垃圾場倒是大受歡迎,許多人前來討紙箱,包裝袋和繩子也特別搶手,還有人為了我庫存的舊背包,爭得差點反目成仇。

表面上還是井井有條,暗地裡河城早就全亂了,沒倫理了,像我這樣堅守工作崗位的人並不多。這天下午,我照常推著垃圾途經活動大廳,瞧見不少人聚在那兒看電視,我瞄了眼手錶,分明還不到下班時間。

大夥一起看電視,選哪個節目本身就是一種節目,屬於體育競賽類,總是要經過一番爭奪,最後通常由新聞台得標,今天選的卻是動物頻道,我順便看了一會。

幾個頭髮很亂的人正在給一隻麻醉了的獵豹戴上電子追蹤器,鏡頭帶出了熱帶曠野的疏草,孤樹,夕陽餘暉,點點烏鴉飛翔。

如果認真觀察,你就會知道動物們的好日子實在過得很牽強,天生註定就是別人的午餐,一睜眼殺機處處,出了窩步步驚魂,弱者怕強者,強者怕旱季,母獅帶著愁眉苦臉的小獅四處遷徙,走到哪,哪邊的羚羊就一鬨而散,這緊張,那也緊張,全都活像個通緝犯,最愜意的只有吃糞的蒼蠅。

想到蒼蠅,我就回神工作。推著車來到餐廳後緣,這邊常備有兩台垃圾車,是我收取垃圾路線中的最後一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處地方。

整棟餐廳的後側是涼爽的白梨樹群成陰,樹下種滿了超級香的金縷馨,每當過了用餐時間,這裡就冷清下來,只剩鳥語花香,有人養了一隻九官鳥,這鳥不知為何從來沒學會說人話,鳥籠就吊在餐廳後檐下,我在掏收垃圾時,周圍常靜得只聽見九官鳥在籠中輕躍,還有水龍頭的滴答聲。旁邊不遠就是一道長長的棚子,棚下有一整排水泥砌成的洗濯台,供餐廳洗碗盤用。

我才在棚子邊停妥手推車,放眼一看,肝火急速上升。

我直接穿過廚房進入餐廳,有人連聲喊我收廚餘,我不搭理猛推開前門,餐廳再往前是一環回字型的建築,圍出一個廣闊的石板中庭,這時候沒什麼人蹤,我四處匆匆跑了一圈,正考慮再往前的廠房區過去,就見到有人沿著走廊向餐廳走來。

hushi小姐和那肥胖的老廚娘一路猛聊八卦,愉快地步入餐廳,hushi胸前捧著兩盒像是點心的東西。我追上前,和她們一起抵達洗濯台邊。

看得出來我怒氣沖沖,hushi小姐先聲奪人,語氣放得很嬌憨:「拜託,天這麼熱,空氣這麼糟,我都快煩死了,休息一下下也不行呀?」

洗濯台上,仰天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對於這男人我的了解有限,他剛來河城不久就掛了病號,接著他的病體兵敗如山倒,一直沒離開過城中診所,沒想到再次露面竟然消瘦成這副德行,他的全身骨架現在可說是一覽無遺,因為他(禁止)。仰躺著的他似乎沒力氣說話,只是不住地望著我,眼睛裡有點哀求的意思。

「只休息一下下?他身上的肥皂沫都快乾了,你把病人光溜溜擱在這裡跑去聊天?有沒有把人家當個人啊?」

hushi於是拉拉胸口的衣襟作出氣悶狀,真難怪她呼吸不暢,看她那身修改過的火辣hushi裝,緊繃貼肉到那種地步,萬一蟑螂闖進去也免不了要斷氣。

「我還不夠關心嗎?那我幹嗎幫他洗澡?」她說。

「是噢,關心,」我走近旁邊的活動病床,順勢用身體遮住床頭的病籍牌,「他叫什麼名字?」

「……」

「連自己的病人叫什麼也說不出來,真是敗給你,我說,他叫麥……呃……」我取下整份病籍找名字:「……瑞德,他叫做麥瑞德。」

「是嗎?」hushi接過資料看了看,「誰記得那麼多啊?我都叫他小麥。」

一旁想打圓場的廚娘終於插嘴成功,卻說了一句完全離題的話:「早晚就是這幾天了……」

不勞她提醒,也不用城裡多少人傳說診所中有個年輕人快要一命嗚呼,說我的垃圾焚化爐將再有一次特別任務,只要看看這位小麥的氣色,誰也算得准他行將就木。一座即將撤空的城,一個垂死的人,漂亮,再也沒有比眼前更和諧的畫面了,只差來上一支樂隊奏哀歌,降半旗。

hushi嘟起小嘴,不勝委屈,拿起一塊毛巾使勁揩抹病人,她帶著哭音說:「你也幫幫忙,連醫生都跑了,叫我還能做什麼?」

這點我無法反駁,診所早已經先一步關門大吉,廠房則是收了大半的生產線,連餐廳附設的福利社也共襄盛舉,貨源只出不進,想買什麼都是抱歉已售完,晚上八點不到就播放晚安曲,大家一起發愣,看城裡的日薄西山。

hushi的眼淚真的飆了出來,「早知道我上個月就辭職,都沒有人在工作了,我招誰惹誰,做越多,越讓人說閑話。」

我只好安撫她:「別別,城裡怎麼少得了你這麼偉大的人?不說別的,就為了你的hushi證,也該堅持到最後一天。」

她馬上摘下掛在大胸脯前的證件,塞進我的手裡:「哪,給你,麻煩幫我扔了,省得我找垃圾桶。」

「我的大小姐,不說證件,就看你那身漂亮的hushi服,我跟你保證,沒有人穿起來比你好看,我說要是辦一個世界hushi小姐選美大會,別人跟你簡直沒得比。」

她的淚痕猶在,已經開始有了點笑意,我繼續加油:「所以說啊,什麼身份就做什麼事,你的身份美呆了,再笨的人也不用想嘛,好好照顧病人,誰還敢說什麼閑話?」

hushi小姐笑到一半,察覺出這是奚落的意思,撒賴了:「耶?那我想請問,你又是用什麼身份跟我說話啊?」

照慣例我敗下陣來,去廚房要了一桶熱水,我接手幫小麥洗澡。hushi和廚娘攜手離開。

「真是個大白痴,人有身份的話,幹嗎留在河城?」我問小麥。

小麥不回答。他的luoti(被禁止)任我擦洗中,其實我未必比他不尷尬,這種冷場讓人著慌,要是邊上的九官鳥能發個鳥音也好,但它只是偏起頭,很有興味地瞧著我磨練社交能力:

「瑞德你幾歲了?依我看差不多二十七歲吧?

「怎麼會來河城?信用卡亂刷是吧?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你不是第一個讓我幫忙洗澡的男人, 上一個是老人,有多老?你加上我的年紀都沒他老,再加上這隻九官鳥也不夠, 他叫做禿鷹,他是怎麼進來河城的瑞德你猜猜,我提示,不是破產,猜猜看?

「沒問題,我讓你好好想一想,嗐——別猜了,禿鷹是偷渡客,懂了沒?境外人士,非法居留。」

小麥還是不說話,讓我特別地感覺到落寞,特別地懷念起禿鷹。

很少見過像禿鷹這麼有意思的人物,光是他的外形就出類拔萃,任何人猛一看到他,都很難不聯想到一隻掉光羽毛,披上人衣的真禿鷹。

因為老化與骨質疏鬆症,禿鷹的頸椎從多年前就漸漸向前彎折,直到整個脖子與地面平行,從此他的頭顱永遠俯瞰大地,彷彿隨時都在尋找失物,就算與人談話時,他也不抬頭,只吊起雙眼往上瞪,推出壯觀的抬頭紋,看起來很有萬分懷疑一切的味道,其實這種身形最適合觀察小姐們的臀部,也方便撿拾地上的煙蒂。

禿鷹的另一個特出之處在於,他賴在河城的歷史夠悠久,他是城裡最資深的老鳥,你可以直接說他是老中之老,鳥中之鳥。

一般而言,人們遷入河城後,為了早日取回公民身份,只有拚命工作,直到清償了四分之一債務(其餘四分之三註定永遠是呆賬),得到公家的一筆生活基金(金額絕對保證讓你生活得比在河城中更寒酸),以及一紙全新身份證明(由辛先生簽發,如果他願意的話),回鄉去重新做人,人們居留河城的時間從幾個月到數年不等,出城時,也有一些人選擇了遠離家園的方向。

而禿鷹的大問題卻出在他沒有故鄉。

禿鷹來自一個據他形容「只有鳥蛋大」的、沒有幾個人能順利念出發音的小國家,多年前,當禿鷹遠走天涯非法打工時,恰巧他的祖國一分為三,三個鳥屎大的新國家都不承認他的護照,他忽然變成天涯孤雛,可惜年紀實在大了一些,缺乏可愛與可憐的特質,沒有人接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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