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2

「嗐,哪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荒涼?」

讀完最後一行,我當場把午餐吐了出來。

這張濕淋淋、髒兮兮的海報,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從廢物堆中發現,它有一半的篇幅淌滿了廚餘汁液,我還得扯出另一片紙屑拚命擦拭。

掏了許多年的垃圾,還有什麼噁心的東西我沒見過?但是辛先生的這篇鬼話太有威力,它就像整個垃圾坑的惡臭發生氣爆,炸出翻天覆地的陳年污垢,臟到這種地步,就絕對需要我這個清掃魔人出場了。

先說我自己。我的這輩子大約做過六百次矯情的個人簡介,寫過三四十封我差點信以為真的履歷表,這一次,為了對抗辛先生那張讓人抓狂的海報,我決定卯上全力,來一場最囂張的自我介紹。

我是一個身高中等、體重中等的健康男性,年紀也算中等,我的姓名並不重要,沒有人真的在乎,大家就直接叫我「帽人」。

這是一個綽號。

河城的人喜歡取綽號,越低級越好,反正管你是偉大還是失敗,總有一天誰都會發現,人生不過是一出角色扮演,疲勞一輩子全為了別人的掌聲鼓勵,問題是票房通常很糟糕,而且承認吧,你多半還只是個低薪的跑龍套。

大家會叫我「帽人」不是沒道理的,不管是微風、狂風、龍捲風、冰風暴、晴時多雲偶陣雨,不管是任何狀況都休想叫我摘下帽子,至於脫帽行禮,這更不可能發生,因為這世上媽的沒有人值得尊敬。

我的氈帽又深又闊,讓我可以將帽檐壓得超級低,就算你矮得像侏儒,也只能看到我的下巴部位。大家早已經習慣了我的造型,我就是一頂帽子下面會走動的那個附屬品,我的真面目是一個空白,隨便你怎麼猜,越狂野越好,反正大家胡扯起自己的來歷時,個個都是抽象派。

我的背景倒不需要隱瞞,我來自一個悶死人的正常家庭,從小和每個人一樣,立志讀最好的名校,然後進入最拉風的大企業,比你們強的一點是,這些我都辦到了。

在最棒的年歲里,我都藏身在一間跨國公司中。公司有多拉風?說明白點,它是一個無邊怪物,它的規模只有從數學上才可能理解,員工不算在內,光是它的會計師就遍布全球,它隨便撥出一點歲入零頭,也能認養整個非洲窮國,你的手段如果不夠漂亮,來這邊只配得上掃廁所——我們還真的有個博士掌管廁紙物流。

考進這間公司以後,我振奮得像是嗑足了葯,見到誰都想握手問安,能擁抱更好,簡直比街頭的流鶯更不害臊。那時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怎麼說?我每天在辦公室解決三餐,我在開會的空檔上課進修,在睡覺時思考企劃案,我忙得六親不認,隨時以團隊為重,全年無休像便利超商,然後我又跟十個時區以外的人合手撂倒我自己的主管。

我說不出我中了什麼邪,只能說那樣的生涯真的很像一場催眠秀,你的雙眼是睜著沒錯,但是骨子裡失了神,你會作牛作馬,你會為了一點暗示水性楊花,你會忘了原則忘了休息忘了青春期的夢想,忘了到底該向誰盡忠。對了,這年頭誰還對什麼忠誠?總之我就這樣獲得了幸福,我賺得比你多,住得比你好,我還把上了一個比我更心狠手辣的女人,我是一個幸福的年輕菁英,惟一的問題只有,那時的我不太自然。

現在我就自然多了。我想舉一個好例子,我的一個朋友——他的姓名也不重要,姑且叫他帥哥——的親身經歷。

這位帥哥從各方面來說都很帥,老天給了他聰明腦袋和一副偶像級的臉孔,魔鬼又加送他英挺身材和一點點貴族邪氣,他上街買包煙都得應付星探的糾纏,他剪了新髮型,連女人看了都想模仿,他從小到大都是寵兒,所以性格養得超級屌,大家卻又諒解他,人們這樣說:「既然好事全都發生在他身上,帥哥白目一點是難免的,你不會希望這種人太和藹可親。」

帥哥的超屌人生卻栽了一個大跟頭。那一天,他去另一個城市開會,應酬完畢以後,預定搭飛機回家,帥哥卻臨時取消了班次,他租了一輛香檳色跑車,開往機場相反的方向。帥哥是常改變主意的人,所以這件事並不算古怪,他大兜一圈回到市中心,坐在充滿天然花香味的飯店大廳,等待一個女人。怪的是這個新認識的小妞並不特別美,吸引帥哥的理由也完全不充足,可以這樣形容,帥哥那天剛好失心瘋,湊巧想要把一個中等美女。

但是這個女人失約了,帥哥的耐性不高,自尊心無限,他只等了三根煙的時間,就結賬離開,走到街上,拋了幾個零錢給街頭藝人,又在飯店櫥窗前,意外發現鏡面玻璃反映出他的倒影,所以他徘徊了片刻,最後取車,他撥一下秀髮,打開車門時,一波強烈閃光和震撼襲來,好比迎面挨了一大拳,接下他來只記得三個畫面。

曝光過度的銀白街道。

地面,地面向他快速撞擊過來。

黑暗。

帥哥碰巧遇上那次死了一大票人的瓦斯廠大爆炸,太年輕的朋友如果以為我在胡扯,麻煩回去問自己家裡的大人。反正那次意外真的死了很多人,當帥哥暈倒在他熏成焦黑色的跑車旁時,飛奔過去的SNG車根本沒時間多看他一眼。

大爆炸將帥哥毀得面目全非,連匆忙趕去醫院的老媽都認錯了人,你能怪她笨嗎?醫院裡塞滿了緊急傷患,樓梯間也全擺上了病床,那麼多的災民裹滿了紗布,全都一模一樣像是退冰中的牛排,躺在那裡冒水珠,好不容易才母子相認,媽媽很鎮定地告訴義工:「是我兒子沒錯。」又很做作地向帥哥說:「兒子,你看起來還不錯。」

00然後從那一天開始她連夜噩夢,在噩夢中尖叫連天。

許多次的手術將帥哥整回成人形,他竟然出了院,現在帥哥這個稱呼對他很不貼切了,但是我們好心點,還是勉強沿用吧。帥哥不再回去工作,也拒絕踏出家門,他變成一個不怎麼帥的憂鬱小生,嚴格說起來演鐘樓怪人會更適合他。帥哥的情緒糟透了,連心理醫生都能被他招惹得痛哭流涕,惟一讓帥哥保持精力的日常活動,是頂撞他自己的母親,兩個人的相處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雙方痛苦到達最高點,帥哥留下一張簡短的紙條:「我走了,不用想念我。」就消失無蹤,這是他兩年多來第一次獨自外出。

離家出走維持不到半天,當帥哥像過街老鼠一樣躲躲閃閃溜回家時,很火大地發現大門已經換上新鎖,媽媽說什麼也不肯開門。

沒有人想念他。

因為過度抓狂,帥哥一把摔掉鑰匙,這種痛快的舉動發作起來簡直不可收拾,他開始翻口袋,將所有掏得出來的東西全砸在門前,皮夾,信用卡,駕照,手機,兩張陳年紙條,幾顆來歷不明的藥丸,連最後幾枚硬幣也脫手,附贈一個不雅的手勢,帥哥一股作氣閃人,哪邊有誰驚嚇地張望他,他就怒沖沖轉入哪個方向。

轉了太多彎,那一夜他睡在陌生的暗巷角落,天亮以後展開新人生。可以說帥哥升華了,就在那夜蟑螂排隊踩過他身上的時候。帥哥不再花時間自怨自艾,他專心做一隻可憐蟲,低姿勢爬來爬去,那才叫輕鬆,恐怖的外表讓帥哥無往不利,跟酒鬼搶地盤取暖,小意思,向陌生人討錢買熱咖啡,沒問題,他學會了很多街頭求生技能,他開始覺得從前的人生才是又怪又扭曲。

現在我所知道的帥哥平易近人,交了各式各樣的麻吉,就算遇到智障他也能聊上半天。

我離題了嗎?並沒有,我想說的是,世事無常,災難像鴿子糞一樣,會正好落在你頭上的緣由誰也沒辦法追究清楚,大禍真的降臨時,當務之急是分辨出兩種不同的災難等級:

狀況甲——你還有希望重新振作。那就掙扎吧,可以確定你天生一副勞碌命。

狀況乙——你沒救了,但你也還死不了。這種狀況最奧妙,就因為事態已經糟到不可能更糟糕,所以反而沒道理不解除警報,讓自己徹底放鬆心情。關於放輕鬆,我的另一個朋友禿鷹有句話詮釋得最好,他說:「當你已經擺平在地上,你就不可能再跌倒。」

能把一句話說得既樂觀又悲哀,是禿鷹的專長,我有時還真佩服他。總而言之,河城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放輕鬆的好地方。

來到河城以後,我的心情變得很自然,雖然偶爾也在半夜裡驚醒,卻發現我根本沒有事情好緊張,我漸漸睡得又多又沉,借禿鷹的另一句名言就是:「一個只用綽號過活的人何必再失眠?」

說到我的身份,也許有人以為,我是河城的垃圾清潔工,會這樣說的人,既不明白我的深度也不懂垃圾的內涵。

垃圾多有內涵?先想想看,垃圾天生就是破爛嗎?——錯,垃圾來自黃金屋,垃圾曾經顏如玉,垃圾包藏許多故事,垃圾不擅長說謊。

一個人可以停止吃飯嗎?——可以,但是人不能停止產生垃圾,人就像一座永不收工的廠房一樣輸出各種拋棄物,夾帶著各種訊息,匯總到我這邊,我分類,我整理,我順便了解許多隱情,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能像垃圾一樣泄光你的底?

我領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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