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二天送康子弦上機,想到他過往的採花事迹,心裡頗不是滋味,忍不住扣住他下巴兇巴巴警告:「說,外面的洋花你采不採?」

他沖我柔柔一笑,低下頭附耳說了一句話,又讓我臉紅心跳了許久。

「你是我世界僅有的那一朵。」

送康子弦上飛機後的第二天下午,菲哥電話打過來,說她已經在火車站了,我開車去接她。

跟菲哥碰頭,菲哥往常生龍活虎的,永遠給人精力充沛的感覺,可這次見她回來,居然神情憔悴,大概因為方易恆那書獃子,沒怎麼睡好。

我們在車上簡單合計了下,決定還是馬上去學校看看老校長不知道他家住哪,先去學校碰碰運氣,好歹我是警察,應該能幫上校長一點忙。

開車去的路上,我輾轉想了想,決定把我和康子弦的事向菲哥坦白。「菲哥。」

「嗯?」

「他昨晚在摩天輪下面跟我表白了,說非我不可。」

菲哥靜了會,而後一聲溢嘆:「亮亮,這個人你看準了嗎?」

我沉吟一會,堅定點頭:「看準了,我確定他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那好,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那是天做媒。假如你喜歡他,而他不喜歡你,那是天開玩笑,亮亮,我不攔你了,我只求你睜大眼睛,好男人是要用心看的,不要像我,被男人折騰到崩潰。」

我鄭重點頭:「好,菲哥,我答應你,我用心看。」

菲哥疲憊地閉上眼睛。

到了久違的高中門口,少年時荒唐卻有趣的回憶就潮水般鮮活湧進來,我跟菲哥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童心未泯的自己,不禁都有些悵然。

問了傳達室大伯,以前那個瘦瘦的顧大伯已經不在,換了個矮矮胖胖的大伯,簡單介紹了身份,我試探著問校長今天是否在學校,大伯點點頭,遙指實驗室樓的方向:「早上看到楊校長出來買早飯了,昨晚大概又沒回去。唉。」

我跟菲哥自然沒有錯過這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心情莫名沉重,於是頗有默契地不再說話,兩人並肩靜靜地走向實驗樓。

周末的校園格外寧靜,一路上沒有見到學生,坐落於學校最偏僻方位的實驗樓更是鴉雀無聲,靜得人心慌,多年前它就是這個灰白的樣子,多年以後再入眼,興許是心境所致,不知不覺添了絲蕭索。

就快見著陷入囫圇的老校長,老人家一生受人尊重,晚年時卻不得不接受旁人同情惋惜的目光,對一個老人來說,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我跟菲哥某些時候心有靈犀,懷著沉甸甸的矛盾心情沉默走進實驗樓,往左拐,默不作聲走向昏暗走廊的最邊上的那個小房間。

越走越近,等快走到門口,小房間的門大概半開著,從裡面傳出老人家熟悉卻激動滄桑的聲音。楊校長似乎在跟誰打電話,說的還是泰語,嘰里呱啦的聽不懂,他情緒激動,大概在跟對方爭執,邊高聲說話邊哭泣,聽起來很歇斯底里的狀態。

站在門開停下,我跟菲哥愣了愣,現在這狀況實在突然,人極度脆弱的時候自然不希望被人撞見,特別是被晚輩瞧見,菲哥朝我揮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回去吧,今天不是時候,我心領神會點點頭。

剛要挪開步往回走,門背後的校長突然把泰語換成了中文,聽到他出口的那一句時,我腳底像灌了鉛,挪不動步子了。

「楚老闆,我……我問你,為什麼普密特說有警察已經注意到我了?為什麼?你們當初向我保證過的,沒有人會知道的……有內奸?……你們把他殺了又有什麼用?……晚了,晚了啊。」

「你們毀了我,毀了我啊。」

門內老人暗啞的咆哮接近崩潰邊緣,伴著絕望的哭聲,門外的我五雷轟頂般恍惚了一下,只覺得殘酷的事實猶如血盆大口,咬的我措手不及,我腳底一軟,趕忙背靠向牆面,怔怔的,一時還難以接受這樣可怖的真相。

菲哥也聽出了不對勁,面色異常凝重,卻又摸不著頭腦,剛下意識想張口,我回神過來朝她豎起食指「噓」了一下,然後偏頭聽著門內老人還在對電話里的人發狂怒吼,拉著菲哥無聲地往回走。

老人略顯壓抑的哭聲漸漸遠去,恍惚中他多年前的諄諄教導猶在耳邊回蕩:亮亮你不能一輩子都坐在警車後面,你要坐前面,你可以的。頑石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亮亮,拂去你身上的沙塵,向所有人證明你是一顆金子……

我內心凄涼。

多年以後,我已成了金子,而你,卻被沙塵蒙蔽,墮入了人世的濁流中。

怎不教我唏噓?

走出實驗樓站在陽光底下的那一刻,我全身冰涼,從腳底滲入的寒氣瀰漫至全身,徹骨的寒冷將我無情吞沒,我喘著粗氣,雙唇微微顫抖。

菲哥見我古怪,急著追上我問,「亮亮,怎麼了?他媽的到底怎麼了啊?校長做什麼事了讓警察盯上了?我聽著怎麼這麼滲得慌啊。」

我的心徹底亂了,想不好要不要告訴菲哥,校長的仁善形象已經在我心裡垮塌,那種偶像潰敗的轟塌感太過傷人,我不忍心菲哥也有這樣的體驗,只是抿緊唇,無頭蒼蠅似的往前猛走:「先別問了,咱們趕緊走吧。」

「亮亮你他媽要憋死我啊,到底怎麼了?你臉色怎麼這麼白,咱們老校長是不是犯事了?」

「你別他媽擺死人臉給我看啊,吭一聲行不行?急死人了。」

菲哥一直不依不饒地百般追問,我坐在車裡,兩手抱頭靠在方向盤上,試圖讓自己混沌的大腦鎮靜下來,菲哥坐我邊上巴巴盯著我看,眼神焦急,沉默好半晌,我抬起頭視線渙散地盯著前方,靜靜說:「菲哥,我現在一個字也不能說,我只告訴你,校長他……有麻煩了。」

聽我以這樣嚴肅地口吻說這番話,往常嬉皮笑臉的菲哥緘默,我們一路無話,各自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心靈折磨中。

而獲知真相的我,顯然更加痛苦一些。

我想,也許我是這個城市裡唯一知曉「龍哥」就是楊校長的警察,這中間諷刺意味十足,多年以前,當他還是清清白白的教書匠時,他在我人生最迷惘的時刻,站出來無條件支持我做警察,多年以後,他成了我的嫌疑人,我不得不為他戴上沉重的手銬。

是基於恩情放了他,還是出於道義抓捕他?

放了他,我會良心不安,抓捕他,我還是良心不安。

上天或許在懲罰我,它近乎無情地冷眼看著我在道義和恩情苦苦煎熬,要我必須從中做一個選擇,可無論選擇哪一個,我都將畢生遭受良心譴責,忠孝不能兩全。

我怎麼掙扎,都是錯。

送菲哥到家,菲哥跨出門時我叫住他:「菲哥。」

菲哥轉頭看我,眼神傷悲。

我握著方向盤問她:「如果有人要你在,道義和恩情里選一樣,你會選哪樣?」

菲哥深深地看我一眼:「能不選嗎?」

我搖頭苦笑。

神情頹敗回到家,傻坐了一會,我打電話給李放,問他海神會的據點是不是在泰國,那個黑幫裡頭有沒有人是姓楚的。

李放在電話里並不詫異:「是,他們的幫會總部在泰國來著,這兩年千方百計想滲透進國內來,這主要是因為幫里有個風頭很旺的華人老大,沒錯,就姓楚,手段毒辣,據說是個笑面虎呢。」

「那個國際刑警派進去的卧底怎樣了?」

「啊?這倒不清楚,很久沒傳來消息了,反正這案子懸了,咱譚局十之八九要毀在這案子上了。」

黃昏渲染了內心悲傷,遠方晚霞暈出一片濃艷的血色,我置身於藹藹暮色一個多小時,晚風習習,楊校長的哭聲猶在耳邊回蕩,我的腦子漸漸清明。

當年他勸我迷途知返,而今角色輪換,我亦應該站出來告訴他,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在釀成無法挽回的罪孽之前,他還能自我救贖。

一旦想清楚,我衝出門跳上車,駛向母校。

迫不及待地飛車到母校門口,門口大伯探出頭來,見我,招招手放行,停好車,在車裡靜坐了會,手緊抓著方向盤,內心不安驚慌內疚交織在一起,想勸校長投案自首,自己卻有種犯罪的錯覺,趕赴刑場一般地忐忑不定。

走在黑暗的走廊上,只有走廊盡頭那個房間有暗淡的光漏出來,我緩緩向前走,腳步沉重,伴隨著刻骨的煎熬,短短的路從沒有走得這麼久。

還未走到門口,門內已有蒼老的聲音響起,伴隨著輕微的咳嗽聲。

「是亮亮嗎?進來吧。」

我從黑暗中幽幽走出來,而陋室內的枯瘦老人坐在桌子前,滿頭銀髮,臉色蠟黃,眼底腫大的眼袋泄露深深的疲憊,憔悴到下一秒就能倒下去似的。

他溫文平靜地朝我滄桑一笑,整個人卻彷彿籠罩在一股悲愴中,令旁觀者傷心動容。

我苦澀地喊了一聲,「校長。」

這兩個字喊出,卻驀然發現連擠笑的力氣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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