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種多樣的變化形態(2)

只是在有一點上我自己覺得比大多數人要高:我整個兒地比他們更加自由,更加順從,而他們則肯定不敢如此。幾乎所有的人同樣都沒有認識到自己正當的自由和真正的順從。他們詛咒束縛他們的鎖鏈。有時候,他們似乎又為有這種鎖鏈而自豪。另一方面,他們放縱自己,虛度光陰。他們不會替自己編織最輕巧的枷鎖。而我,我則追求自由甚於追求權力,而且我之所以追求權力,那僅只是因為權力部分地有利於自由。我感興趣的不是自由人的一種哲學(所有企圖這樣做的人都讓我討厭),而是自由人的一種訣竅:我想找到把我們的意志與命運結合起來的連接點,在這個連接點上,紀律有助於而非阻礙本性的發展。你要清楚地知道,我在這裡所說的並不是你所誇大其能的禁欲主義者的那種冷酷意志,也不是無視我們這個充實的、連續的、由物體和軀體組成的世界的現狀的我也搞不清的什麼選擇或抽象的拒絕。我幻想過一種更加隱秘的同意或一種更為靈活的善意。對我來說,生活好比一匹馬,人們在適應它的運動,但那是在盡量地把它訓練好了之後。由於一切歸根結底都是一種精神的決定,是一種緩慢的、不明顯的、並因此而導致肉體的參與的決定,我便盡量地逐步接近這種幾乎是純潔的自由或順從的狀態。體育鍛煉在這一點上在幫助我,雄辯術也沒有妨礙我。我首先尋求一種簡單的度假自由,尋求自由時間。但凡安排得很好的生活都有其自由時間,誰要是不知道去尋求,誰就不懂得生活。我走得更遠。我想像出一種具有同時性的自由,兩種行為、兩種狀態都將能在其中同時並存。譬如,我仿效愷撒,我學會了同時口授好幾份文稿,學會了一邊繼續看書,一邊說話。我創造出一種生活方式,我能夠在不用整個兒地投入進去的情況之下完滿地完成最繁難的任務。實際七,我有時甚至敢於向自己提出要排除掉體力疲勞的概念。在其他的一些時候,我在鍛煉自己實踐一種交替的自由:讓感情、思想、工作隨時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把它們當作奴隸,確實能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使它們沒有可能隨心所欲,使我用不著服服帖帖,受它們的擺布。我做得更好一些:我圍繞著一個我特別喜歡、無法排除的念頭,去安排整個一天;所有可能會使我對這個念頭感到失去信心或有所分心的一切,諸如另一種類型的計畫或工作,沒有意義的談話,當天發生的一大堆大事小事,都像葡萄枝蔓靠主幹支撐一樣靠這個念頭支撐著。相反,在其他時候,我則進行細緻的區分:我把每一種思想、每一種行為割裂成非常大量的更容易把握的、更細小的思想或行為。難以做出的決斷被分解成無數細小的決定,它們互相適應,互相銜接,從而變成了分不開的和容易的。

但是,我最為孜孜不倦地追求的仍然是所有的自由中最難以獲得的自由——表示贊同的自由。我安於自己所處的狀況。在我處於依附地位的那些歲月里,如果我願意看出其中有著一種有益的鍛煉,我的依附性便失去了其苦澀。我選擇我所具有的東西,僅只是迫使我自己完全地去佔有它和儘可能地去品嘗它。只要是我喜歡從事的工作,最乏味的活計我幹起來也不覺得苦。一旦我對一件物品感到厭倦,我就拿它去研究一番。我巧妙地迫使自己從中找出一種快樂的由頭。遇到意想不到的或幾乎令人灰心喪氣的情況,遇到埋伏或海上風暴,在採取了遇到其他情況時所採取的各種措施之後,我便一心一意地去笑對這種偶發事件,享受它給我帶來的意外的東西。這樣,埋伏或風暴便順順噹噹地納入到我的安排和夢想之中了。甚至當我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候,我也看到這樣的時刻:災難一旦失去其威力,就必然會部分地減少其恐怖,只要我願意去接受它,我就一定能夠適應它。如果萬一我有可能遭受折磨——疾病肯定會讓我經受折磨的——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長期保持拉塞亞斯那樣的鎮定,但我至少會有辦法忍受住,不亂哮亂叫。正是以這種方式,把精心協調的謹慎和魯莽、順從和反抗結合起來,我最終才承認了自己。

在羅馬的這種生活如果持續的時間太長的話,肯定會使我惱火、腐敗或精力衰竭的。重返軍隊使我獲救了。軍隊同樣有它的拖累。但要簡單得多。到軍隊去意味著作一次旅行。我興奮陶醉地出發了。我升任第二軍團——輔助軍團的軍官。我在上多瑙河畔度過了秋雨綿綿的幾個月。除了剛出版的一部普魯塔克的著作而外。我別無伴侶。11月,我被轉派到馬其頓第五軍團,當時,該軍團駐紮在內莫埃西邊境地區的奠埃西河口(該軍團現仍駐紮在當地)。大雪封路,我無法從陸路前往。我在波拉上了船。途中,我幾乎沒有時間重訪我日後不得不長期生活的雅典。在我到達軍中後沒幾天宣布的圖密善被殺害的消息,非但未使任何人感到驚詫,反而使得人人都覺得興高采烈。不久,圖拉真被涅爾瓦①收為養子。新王年事已高,使這個繼任頂多只是以月來計算:眾所周知,我表舅提出的讓羅馬投入行動的征服政策,已經開始進行的軍隊的重新集結,紀律的逐步加強,凡此種種,使軍隊保持在情緒激昂和枕戈待旦的狀態之中。這些多瑙河軍團如同一部剛上了潤滑劑的戰爭機器一樣精確地運轉著。它們同我在西班牙所見到過的那些懶散松垮的駐軍毫無相同之處。更重要的一點是,軍隊的注意力已經不再集中在宮廷的爭端上面,而轉向了帝國的外部事務。我們的軍隊不再是隨時準備歡迎或幹掉隨便哪一個人的一群手執束棒的侍從官。在他們所參與的這些改組之巾+最聰明的軍官在努力地去識別某項總體規劃,努力地去預見未來,而且不僅只是預見他們自身的未來。此外,他們還對處於發展的初始階段的那些事件互相交換許多可笑的看法,而且,每天晚上,桌面上都塗滿了各種既無根據又十分荒謬的戰略計畫。羅馬人的愛國主義、對我們權力的恩德和羅馬統治各國人民的使命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在這些職業軍人身上以各種我尚未習慣的粗暴形式表現出來。在邊關地區,為了取得某些游牧民族頭領的支持,本該靈活以待,至少暫時應該如此,但士兵們完全擺脫了政治家們的約束。徭役和徵調實物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誰也不覺得驚詫。多虧了蠻族不斷地在分化,東北部的形勢總之還是像它今後發展的情況那樣,十分有利:我甚至感到懷疑,隨後進行的那些戰爭會對形勢有所改善。邊關的事件給我們帶來的損失並不大,它們之所以令人擔憂,只是因為事件層出不窮。我們得承認,這種持續的戒備狀態至少是有利於振奮軍人們的精神狀態的。然而,我堅信,稍微動用一點開支,再加上進行規模稍大一些的攻心活動,就足以降服某些頭領,就足以使其餘的頭領同我們保持一致,因此,我決定特别致力於所有人都忽視的這後一項任務。

①涅爾瓦(398):古羅馬皇帝,96年至98年在位。圖密善被刺(96年)後,由元老院和士兵宣布為帝。97年收軍權在握的圉拉真為養子和繼承人。

我是因為喜歡換換環境而做這件事的:我喜歡同蠻族人交往。位於多瑙河河口與波里斯泰納河河口之間的這個遼闊的三角地區,我至少走遍過它的兩個邊緣地帶,它是世界上最令人驚異的地區之一,至少對於出生在內海之濱、習慣於南方山嶺和半島的乾燥、純凈的景物的我們來說是這樣的。在那裡,我有時會愛上大地女神,如同我們在這裡崇敬羅馬女神一樣,而且我談起刻更古老、甚至比開創收穫莊稼還要早的某個神明更多。我們希臘或拉丁的土地,到處被岩石的骨骼支撐著,有著一種男子軀體的稜角分明之美,而斯基泰的土地則如同躺著的女子軀體的顯得有點笨重的豐腴。平原廣袤,一眼望不到邊。面對江河美景,我嘆為觀止:這塊遼闊而空曠的土地對於江河來說,只不過是個斜坡和河床。我們的江河卻都足很短的。人們從未感覺遠離源頭。但是,巨大的水流在這兒變成了縱橫交錯的小港漢,順流沖走一個陌生陸地的泥土和無人居住的地區的冰塊。西班牙高原地區的嚴寒比起任何其他地區來都毫不遜色,但是,我這是生平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嚴冬。在我們家鄉,寒冬只是偶爾才有,時問或長或短,但在那邊,嚴冬卻持續好幾個月,而且越是往北,可想而知,更是冬日漫漫,無始無終。我到達軍營的當天晚上多瑙河已是一條先是紅色繼而是藍色的寬闊冰面的大道,由於水流的內部作用,「大道」上滿是車轍似的深痕。我身穿著皮衣服禦寒。這個客觀的、幾乎是抽象的敵人的存在,使人產生一種難以描述的激奮和一種對不斷增長的活力的感受。人們在為保存自己身上的熱量而抗爭,有如在其他地方為保持勇氣而鬥爭一樣。在有些日子裡,大雪把草原上本來就不明顯的凹凸面全部抹平。我們在一個純凈空間、純凈微粒的世界裡縱馬賓士。冰凍使最平常、最柔軟的東西變得透明,同時也變得極其堅硬。任何一根折斷的蘆葦都可以變成一支晶瑩閃亮的笛子。黃昏時分,我的高加索嚮導阿筍爾便鑿開冰面飲馬。這些馬倒是我們同蠻族人最有益的接觸一點之一:在討價還價中,在沒完沒r的爭執中,在因某個出色的騎馬動作而引起的相互敬重中,一種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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