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走近尤瑟納爾

1983年夏末秋初,甘肅省天水市賓館,機械工業部所屬天水213機床電器廠與法國遙控電器公司的又一輪引進技術談判正酣。在唇槍舌戰得口乾舌燥之餘的飯桌上,法方公司一位年輕、瀟洒而又超脫的總部負責人向我滔滔不絕地「推銷」尤瑟納爾,情真意切地建議我閱讀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和自傳。其時,尤瑟納爾的聲譽正如日中天。法國讀者喜愛她,歐洲讀者喜愛她,北美的讀者也喜愛她,熟知她的讀者都喜愛她。人們喜歡她的大氣,喜歡她盼滄桑感,喜歡她豐厚的歷史知識和深邃的思想境界,喜歡她對永恆價值的不懈追求和對藝術的真誠推崇,喜歡她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修養,也喜歡她不事張揚、遠離媒體鮮花和掌聲、樂意生活在名人圈之外的低調的生活態度。然而,對她超脫表象之後的厚重和深沉,大多數人還難以深刻體會。

一晃近二十年過去了,尤瑟納爾的作品在國內仍鮮有譯本,有關她的研究資料也僅限於柳鳴九先生編選的一本《尤瑟納爾研究》,我國讀者對尤瑟納爾還相當陌生。在這種情況下,東方出版社推出這套《尤瑟納爾文集》,定會增加我國讀者對尤瑟納爾的感性認識。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是法國現代著名女作家,原名瑪格麗特德凱揚古爾,尤瑟納爾是作家與父親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組合後哈德昆回憶承—為自己起的筆名。尤瑟納爾l903年生於布魯塞爾,父為法國人,母為比利時人,她出生後僅l0天,母親便不幸去世。瑪格麗特從小受到父親的加倍疼愛,在法國北部、南部和巴黎度過了優裕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得到數位女管家的呵護和家庭教師的悉心指導。與父親一樣,自青年時代起,尤瑟納爾即長期奔走於歐洲多國和美加之間。l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赴美,從事記者、翻譯和教師等工作,l949年定居美國東北海岸的芒特德塞島。1951年,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哈德良回憶錄》同時獲得費米娜獎和法蘭西學院大獎,這出人意料的成功為她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當《苦煉》1968年再獲費米娜獎之後,各種榮譽紛至沓來。1980年尤瑟納爾以77歲的高齡晉身法蘭西學院,成為法國歷史上第一位「綠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

作為作家,尤瑟納爾擁有多種才華。她既是詩人(《幻想的樂園》1921年,《眾神未死》l922年)、劇作家(《埃萊克特或面具的丟失》l954年,《阿爾賽斯特的秘密》l963年),又是長短篇皆佳、蜚聲文壇的小說家(短篇小說集《死神駕車》1934年和《像水一樣流》1982年;長篇小說《哈德良回憶錄》l951年,《苦煉》l968年)和傳記作家(《世界迷宮:虔誠的回憶》l974年,《北方檔案》l977年),除此之外,她還是一位文筆優美的翻譯家(曾經翻譯過希臘詩人、英語作家亨利.詹姆斯和維吉妮婭·伍爾芙等人的作品,《深邃的江,陰暗的河》l964年,《王冠與豎琴》1979年)和思想深刻的文論家、批評家(《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l983年)。在所有體裁的作品中,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和自傳體作品成就最高。開闊的視野使她的作品題材豐富,涉獵東西方文明和南北方文化。作家不斷地從汗牛充棟的書海中獲得源泉,賦予作品以濃厚的倫理內涵和思辨色彩。尤瑟納爾堅信,歷史是一所「獲得自由的學堂」,是對人類進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別青睞歷史,她的虛構作品漫遊於古代、文藝復興時期以及20世紀初的廣大空間;若用現代的文論言語表達,尤瑟納爾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傑作,充滿著今與古、此與彼、我與他、靈與肉、具體與抽象的對話。

每個讀者都有權根據自己的經歷和社會文化背景解讀尤瑟納爾博大精深的作品。我們在此僅向讀者提供幾點思考線索,無意影響讀者的自我理解。

首先是歷史與小說體裁的關係,換言之,我們以為有必要檢視歷史資料在作家虛構作品中所發揮的詩學作用。澤農、哈德良、米歇爾等歷史人物的一再出現也要求我們思考小說與生活的關係,因為歷史片斷亦是生活,而小說創作的邏輯總是要高於生活,或至少不同於生活。

在尤瑟納爾的思想里,歷史與小說或廣而言之生活與小說的關係經常轉移為歷史與時間的關係,即作為歷史或歷史編撰學範圍的過去與前進著的「時問這個偉大的雕刻家」之間的關係。尤瑟納爾以史學家的身份思考過去,而必哲學家兼詩人的雙重身份思考時間。不管是在尤瑟納爾的全部文學作品裡,還是在她的評論文字和說明文字中,作家對歷史的興趣隨處可見:她寫歷史,建立一個地域(如芒特德塞島、安達盧西亞地區、舍農索城堡)、~種現象(如亂倫現象)、一種傳統(如印度宗教)、一個神話或一種題材的歷史,也建立自己作品的歷史,昭示她那些表面上風格迥異的文字之間存在的深刻的承繼關係。

批評家帕若認為,作家審視歷史、思考歷史的批評目光是上溯性乖口綜合性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歷史詩學和小說」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圖爾,l995年,第330頁)。為了重建事件的發展脈絡和線索,確定不同的發展階段等,她一方面要保持足夠的距離,包括對她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則重在觀察事物的「發展結局」。保持距離重在考察結局的方法使她看到了事物的種種片斷和多重性,她承認自己的文學幻想植根於歷史,承認漂泊不定的她經常想回到過去那些時代中去;然而,她更渴望文學幻想和暝思把這「時光中的旅行帶到永恆的彼岸」(《朝聖與域外篇》,伽利瑪出版社,1989年,第l74—175頁),這時,歷史的記述被超越,讓位於更高的詩學追求,即追求時光之本質。尤瑟納爾筆下的歷史與作者目光中的時間既有相統一相和諧的一面,也有互相衝突和不和諧的一面。

上溯型歷史艦與哲學式的時間詩學在尤瑟納爾的作品中共存,體現為三種原則或三種手法。手法之一是戲劇化兼博學型的歷史畫面的再現,即作者從歷史的重建中獲取架構小說人物之環境、場景和氛圍的資料,因此,重建歷史是塑造小說人物的先決條件。歷史背景為小說人物提供了自我展現、自我揭示的機遇。從歷史資料的提供到小說人物的孕育和誕生,再到小說人物的價值化之間,是一段建設性的旅程。

手法之二是竭力激活史料,即把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全部厚度融入史料之中,否則,史料就是死的。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人生經驗的豐富,作者激活史料、與人物水乳交融的能力愈強。換言之,尤瑟納爾歷史小說的人物寄託著作者的全部心血,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尤氏歷史小說主人公多以第一人稱盼形式出現.其寓意是深遠的。

手法三是對地點展開豐富的文學幻想,這是從歷史詩學向小說詩學過渡的一個重要標誌。因為任何小說作品都直接從它置身其間的環境中接受靈感,因為地點中濃縮著歷史和時光,因為小說環境是歷史真實與文學幻想匯聚、重疊和契合的空間。對歷史源源不斷地上溯,對地點或環境的豐富幻想,賦予小說脈絡和邏輯以血肉之軀,以有張有弛的節奏和蘊涵深遠的意義。

總之,尤瑟納爾沒有走巴爾扎克式的現實主義的敘事道路,也沒有沉湎在創造神話的象牙塔之中。她坦承,創作現實題材或創作神話是她創作之路的死胡同(轉引自《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第340頁)。她一頭鑽進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之中,醉心於歷史,醉心於從歷史中尋找真實的厚度和節奏,建構另一生活,另一更真實的小說生活空問,作為對現實生活的理想補充;因為她從現實生活中確實找不到多少樂趣,也不願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神話世界之中。

作者不僅從爆發過兩次世界大戰的20世紀的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多少樂趣,而且從父親家族和母親家族的兩份家族史中也看不到多拿希望。在兩部傳記作品中,尤瑟納爾苒次顯示了她的大氣。她儘可能地追根溯源,上溯到最久遠的過去。因為家族史的時間跨度愈大,它們與作者試圖闡明之永恆的關係便愈密切,說服力便愈強。尤瑟納爾傳記作品的另一特點是,雖然作品中的歷史標誌、年代、日期非常準確,但歷史在這裡卻似乎凝固了,世代相襲的家族濃縮為大千世界宏觀時空中的兩種「物種」,它們亦逃脫不了「大的命運」(《北方檔案》,203版,l977年,第22頁)。走馬燈似的政治事件轉瞬間就成了過眼煙雲.「人們終於明白,這就是事物的發展規律」(《何謂永恆》,伽利瑪出版社,l988年,第14頁)。天不變道亦不變,一股神秘的永恆氣息把所有的過去聯為一體,作家尤瑟納爾立於時空之上、之外,冷眼觀察人類社會。我們可以把尤瑟納爾的思路概括如下:在大的歷史背景中抒寫家族(人類),人類把歷史濃縮為某種凝固,作者似乎在囊括並超越歷史事件的拳觀時空中抒寫歷史事件,那些大的歷史日期只不過成了「描繪在時間熒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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