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群佛

第三章 群佛

一部中國歷史,掌握於理性的時間甚少。以和平、漸進、協商乃至妥協的方式達到社會變革或王朝的更替,幾乎沒有先例。情緒化的高度專制和情緒化的高度混亂,互相交替,被中國文人歸納成兩個字:「亂」——「治」。無論「亂」或「治」,都離不開暴力。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來的如果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又說:「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歷史的經驗使統治者相信,政治的全部內容幾乎就是暴力。林彪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但歷來的動亂尚有果實先自成熟而後落地的自然過程,毛澤東卻決心製造大亂,「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他的天國也就在大亂中誕生了。

有人說:「文革」的爆發只是因為內部的權力鬥爭。其實對毛澤東來說,打倒政治上的對手是為了否定體制,儘管這個體制和國家機器是他本人創立的。而否定體制也需要同時否定其代表人物。對於劉少奇來說,戰與降的區別並不大,因為他的對手也就是他的主帥。風起時,樹葉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同一個魯迅,曾經借用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道: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麼給他們自己呢?

在父親被揪回家的那個夜晚之前,北京街頭己經布滿了紅衛兵。八月一日,毛澤東親自寫信給一度被宣布為「反革命組織」而被強行解散的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表示他本人「最熱烈的支持」。這個組織宣告:他們「要掄大棒,顯神通,施法力,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打個人仰馬翻,打個落花流水,打得亂亂的,越亂越好!」八月十八日,毛澤東突然穿上取消了軍銜之後的軍裝,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在百萬青少年的歡呼聲中戴上了紅衛兵的紅色袖章,欣然成為紅衛兵的最高司令官。林彪在當日的講話中號召紅衛兵「打破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漫長的導火線終於燃到了盡頭,爆炸聲中,玉石俱焚。

學校早已停課。我們的反應最初很像英國影片《希望與光榮》中的場面:在被德國飛機炸毀的校園中,孩子們向著硝煙瀰漫的天空高喊:謝謝,阿道夫!

我甚至不知道四中的紅衛兵是什麼時候成立的。這個組織的第一個特點就是血統純潔,許多父母級別不夠高的幹部子弟被拒之門外。我再見到張曉翔和本班的紅衛兵們,是在一次班級會議上。一夜之間,他們都換上了黃色的軍裝,腰間系著寬大的武裝帶,銅扣閃閃發亮。他們單獨坐在一起,神氣已經不對,除偶爾不耐煩地用手指彈彈課桌之外,就會似乎漫不經心地看一眼臂上鮮艷著的大紅綢袖章,上面用黑的或黃的絲線綉了:紅衛兵。和我們區別開來了。F當然也不是紅衛兵,他被逐出家門之後,父母不知去向,搬進了學校低矮平房中的一間。因為天性,他看上去仍然快樂。同病的還有劉少奇的兒子。他比我們高一個班級,也是籃球隊的隊員。他日後居住的地方是原來教學樓中存放掃帚的清潔間。

班上的紅衛兵們採取的第一個革命行動,就是把班主任送到了講桌上站著,他們在不斷地用拳頭和皮帶敲打課桌的同時,強迫這位寵愛他們的老師「居高臨下」地回答各種屈辱的問題。——用仇恨鍛造的劍,剛剛授之以柄,劍刃就立即對準了她,我不知道班主任當時作何感想。起初,她還能鎮定地應對,後來,她的眼鏡後面淚光閃閃。我作為觀眾,心情複雜。一方面驚駭於事情變化的迅速,一方面卻感到隱隱的快意。幾乎所有班主任以上的老師都受到衝擊。校園中人群奔走,激動地爭辯或叫罵。暴力事件開始發生。教室的門被打開時,總有老師被推出來,或者嘴角淌血,或者頭髮被剃掉一半;眼鏡被敲成碎片,胸前掛著大牌,名字上畫了叉,像禁煙的紅告示。年老的女校長被迫改「一問眾答」而為「眾問一答」,銀白的頭髮在八月的驕陽下縷縷行行,汗水在地下濕成一片,回答時抖著嘴唇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林彪在紅衛兵走上街頭時說:「弄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大風大浪,大攪大鬧,這樣就使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在整整一個八月里,成群結隊的紅衛兵衝進天主教堂,搗毀一切,毆打併驅逐了外國修女;衝進藏滿古迹的書畫店,撕毀砸爛了所有的字畫玩器;衝進諸如「全聚德」這樣的名店,打爛了招牌,勒令炮製「人民菜譜」;衝進各類圖書館,將無數珍藏書卷付之一炬。他們騎著自行車,忽聚忽散,招搖過市;他們砸扁了蘇聯駐華使館所在地的路牌,宣布將「揚威路」改為「反修路」;他們用鐵棒成片地打碎商店門前的霓虹燈,或者成群地嘯聚路口,手持大號剪刀,剪掉他們認為過長的男人或女人的頭髮、過細的褲管,再用鐵鉗擰斷高跟鞋的後跟,在裸露著雙腿蒙羞婦女的哭泣聲中,用高音喇叭宣告「打掉了資產階級的威風」!每一次行動都引起圍觀群眾狂熱的叫好,推動紅衛兵採取下一個行動。中國人有古語:「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但叫門的都是「天使」。深夜的北京,驟起的射門聲、腳步聲,毆打之後獰厲的呼叫聲,到處可聞。站在瞭望台上的消防隊員面對一座燃燒的城市,手足無措。

一天深夜,我被突然驚醒,院子的大門外是一片憤怒的人聲和猛烈的擊門聲——在一次紅衛兵行動中,一位住在院子里的「革命烈士」未亡人,因被指為「黑幫分子」,而被抄家。烈士的遺像被紅衛兵用刺刀劃開。而也是紅衛兵的烈士之子得到消息之後立即聚集了所在大學的紅衛兵們,包圍了這座院子。兩扇造於清代的紅漆大門在午夜後被守門人鎖上,以防意外,竟被人力生生推倒。與此同時,上百紅衛兵踏著轟然倒地的門沖了進來,挨家搜查劃破遺像的「階級敵人」。烈士的兒子悠閑地抱臂而立,身邊圍滿了求情的婦孺;其他人,有男有女,晃動手電筒,揮舞皮帶,對所有的居民怒聲相問,孩子也不放過。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手持刺刀,聲音喊叫到嘶啞, 像一塊燒紅的鐵似的要「以血還血」。他們在扮演完強徒、法官和劊子手的三重角色之後,於黎明前離去,遍地狼藉。

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有戴著紅袖章的人在場,今夜會發生什麼,是不用猜的。不知是夜色蒼白還是人更蒼白,他看上去像個影子,和其他許多影子走在一起。

這個院子的西翼,大都住的是人們都知道的藝術家。下午,我和其他孩子已經在各自的門楣上貼了侮辱性的對聯,詞都是我寫的,為了迎接各自的家長。批判會是在住宅樓背後召開的,父親和其他人站在背後窗內射來的淡淡燈光里,一排地彎著腰。不久前還同他們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開始批判他們,從政治問題一直問到他們吸的香煙的等次。父親的名字被叫到的時候,他的頭更低了下去。他的頭銜是「國民黨分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聲。我也喊了,自己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大。

整個情形恍如夢境。戴紅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眾人的目光下走上前去。我已經記不清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我推得有多重,大約不很重,但我畢竟推了我的父親。我一直記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他似乎躲了一下,終於沒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四周都是熱辣辣快意的眼睛。我無法迴避,只是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我突然覺得我在此刻很愛這個陌生人,我是在試著推倒他的時候發現這個威嚴強大的父親原來是很弱的一個,似乎在這時他變成了真正的父親。如果我更大一點,或許會悟到這件事是可以當一場戲一樣來演的,那樣,我會好受得多,可我只有十四歲。但是,在十四歲時,我已經學會了背叛自己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我強忍的淚水流進喉嚨,很咸,它是從哪兒來的?它想證明什麼?我也很奇怪,當一個孩子當眾把自己和父親一點一點撕碎,聽到的仍然是笑聲;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親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緊閉著,彷彿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輕輕對我說:你去吧。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經背叛了的父親躺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什麼,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閃爍著,也怕見到我。我聽不清母親在卧室里對他說了什麼,燈隨後熄滅了。很多年過去,我的一位朋友,台灣來的,說她看見中國大陸的乘務員如何在火車上當著孩子的面羞辱一位父親,以為這樣一來那孩子便永遠無法做人時,我不禁苦笑。我加入了人群,卻失去了父親。那個人群果然信任我嗎?——父親在第二天早上被帶走了。

父親其後的境遇更壞。幾年以後,當我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探親,走到坐落在田野間的「五七幹部學校」時,已經不復認得這個衣服破舊、牙齒脫盡,整日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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