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到A大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半,田雞太忙走不開,說會有個男孩子帶我去會場。

我一路晃悠悠過去,學淵樓邊上是一個小樹林,有些年頭了,到了春天百花爭艷,秋天則是楓葉漫天,一大片黃葉鋪滿小路,踩在上面吱嘎吱嘎響,給人歲月的厚實感。

小時候我喜歡在那條小路上小跑,踩著落葉,聽著秋天另類的聲音,全身輕盈地像是朵雲。

我在小樹林里走了走,時隔八年,小樹林也有了變化,人工的痕迹更多了些,多了石椅,一小片地被踏平立上了學院碑,生硬地毀壞了這一片純自然的景色。

我聳聳肩,也許對於現代人來說,歌功遠比任何事來得重要。

站在學淵樓旁沖我傻笑的小夥子有點眼熟,我搜刮腦袋想了想,終於記起來他就是那天籃球場上問我討要號碼的男孩子,大概叫什麼「夏捷」來著。

這個男孩子笑容很燦爛,臉也白凈,生嫩地像是夏天碧池裡尚未開放的小花苞,讓人賞心悅目,我也沖他禮貌笑了笑,「謝謝,真是麻煩你了。」

他有些靦腆地看著我,笑得像朵燦爛的喇叭花,「不麻煩的,莫小姐。」

起先有些沉默,但他還挺會熱場,我們開始邊走邊聊。

「莫,莫小姐,我聽黃老師叫你莫愁是嗎?」

「是啊。」

「……那你姓什麼?」

「姓李,你信嗎?」

「哈哈哈……」夏捷止不住大笑,笑完了轉頭很認真地問我,「你不會真姓李吧?」

「哈哈。」這次輪到我哈哈大笑了。

田雞已經在會場門口等我了,擠擠眉,指了指會場主席台上的清秀男人,神秘兮兮道,「看到了嗎?你的初戀情人?」

夏捷在旁邊大概聽到「初戀情人」幾個字,表情有些詫異,而我朝門內十幾米外掃了掃,定格在那張謙恭溫和的笑臉,怔了怔,心裡泛起微微的波,卻最終恢複平靜。

八年前的那場暗戀,早就褪變為記憶的一部分,難以抹殺卻已不值得一提。

對於梁展、陸絲,我已經完全放下,但是也不想再與他們有太多交集。

田雞見我不說話,湊過來問我,「怎麼了?舊情的火焰燃燒了?」

我瞪了她一眼,橫抱著雙手恍然道,「這些年我總結出了一個道理,你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

「男人都是浮雲。」

一直在一旁悄悄偷聽我們講話的夏捷面有錯愕,田雞有些懵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我說,你該不會打算學李莫愁出家當尼姑了吧?這話不對呀,看破紅塵還是怎麼的,我記得以前也就傻,現在怎麼又瘋又傻的?」

我瞥了一眼場內,淡淡道,「我哪能看破紅塵,我不過就躲著紅塵而已。」

夏捷錯愕的表情更甚,好奇寶寶似的,耳朵湊得更近了些,田雞見狀趕蒼蠅似的趕他,「夏捷,大人講話你聽什麼呢?這個活動不是你們協會搞的嗎?你這個會長怎麼當的?去去去。」

夏捷像是粘在地上,站著不動,笑嘻嘻道,「黃老師,我都安排好了,沒我什麼事了,嘿嘿。」

田雞領著我們挑了個挺偏的位置,我坐在她右邊,夏捷則被坐在田雞的左邊,偌大的三百號人的會場已經差不多坐滿,還有些晚來的同學站在過道上,而我右邊的兩個女孩子指著講台上的梁展竊竊私語,無非是「這個學長挺帥的呀」、「是呀是呀,聽說還是個建築師呢,得過不少獎的那種」。

我莞爾偷聽,覺得十分滑稽有趣,身邊的女孩子甚至聲音高了一度,「他無名指上有戒指嗎?我沒戴眼鏡,什麼也看不到。」

又一個女孩聽出了端倪,「看不到你還誇他帥?」

鄰座女孩嗤笑,「昨天看流星雨,我碰巧帶瞭望遠鏡呀。」

「那你再用望遠鏡看看他的無名指嘛。」

「望遠鏡被莎莎搶走了……她看流星雨都沒看帥哥那麼積極。」

這就是大學,青春洋溢、熱情奔放,而我甚至不曾擁有過一天這樣肆意揮灑青春的大學生活,我百感交集,還好會場內的燈光只集中在台上,我坐在烏壓壓的人群中,任誰也看不到我臉上的一絲惘然。

而講台上的梁展已經切入主題,就好像年少時給我們上課,說話邏輯清楚,側重點分明,他不是個喜歡泛泛而談的男人。

我仔細觀察他,八年過去,他已脫去記憶中的青澀,竟讓我有點陌生。

倒是沒有預料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故人相遇,我在台下,他在台上,我是他的聽眾,聽他侃侃而談,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田雞悄悄湊到我耳邊,低聲忿忿道,「我一直很好奇,陸絲什麼都不如你,梁展為什麼就死心眼看上了她。」

我轉頭睨了她一眼,開玩笑說,「也許那會陸絲比較像灰姑娘。」

田雞咧嘴笑,昏暗中的眼睛灼亮,而我不免自嘲,「風水輪流轉,現在我成灰姑娘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算是寬慰,「你的白馬王子快來了。」

我全神貫注地聽梁展講述他的奮鬥史,他也逃課過,也曾迷失方向,但後來最終找到自己的職業方向——因為他是那麼喜歡設計。

他冷靜穩重,聚斂了台上所有的光華,像個發光體,有些感傷地說,「以前有個小女孩,家裡屋頂漏雨,可她爸爸經常不在家,所以每次下雨,她都會搬個小板凳坐在臉盆旁,有一次她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一輩子不會忘記。」

我記得那句話,那時我陪著陸絲坐在臉盆旁,陸絲一臉沮喪,快哭的樣子,抬起頭來已經淚眼汪汪,她對梁展說,「梁哥哥,我不想要很漂亮的房子,我只要我的房子不漏雨。」

梁展三言兩撥,大概不想把話題扯離太多,話鋒一轉,把話題引到了現代建築的美學意義,並由建築的基礎功能上升到人類的美學需要,而我的思維已經飄遠,一個字也聽不進。

果然那時的陸絲十足一個灰姑娘,只是時過境遷,貴為千金小姐的她是否依然懷揣著當初那個單純的願望?

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她又怎可能是原來的那個她?

我們都回不去了。

中間田雞收到了一個電話,她看了看手機,嘴裡輕聲叨念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就到。」然後就走出去接電話了。

我也沒放心上,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過了一會,田雞回來,朝我賊兮兮地笑了笑,我當她神經病發作,假笑了一下,不再理她。

梁展的演講已經到了最後提問階段,這時燈光大作,觀眾席開始沸騰一片,我身邊的女孩子都蠢蠢欲動起來。

梁展回答了好幾個男生的問題,女生有些不滿,直到最後一個問題時,我身邊的女孩子把手舉得奇高,嘴上也不歇著,「學長,這裡,這裡。」

我忍俊不禁,而梁展帶笑的目光終於投射過來,正好與人群中的我的視線相遇,我們各自一怔,梁展顯然比我驚愕許多,楞在那十幾秒,直到人群嘩然,他才回過神來,指了指我身邊的女孩子,「這位同學什麼問題?」

「學長,是這樣的,電視劇里會蓋房子的男主角都會為女主角蓋一座最漂亮的房子,學長也會這樣嗎?」

人群躁動,人人翹首期待他的回答,梁展顯然十分尷尬,卻還是機智答道,「本市颱風太多,還是不要在海邊蓋房子吧。」

話音一落,引得人群大笑起來,而梁展瞥我一眼,我則笑著看著他,算是打了招呼。

不少學生擁到台上,七嘴八舌圍著梁展,梁展連連望向我,大概想找我敘舊,我卻興緻缺缺,弓著腰踮著腳跟溜了出來,與田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田雞回頭望了好幾眼會場,問道,「他都看到你了,不去打個招呼嗎?」

我沉吟一下,禮數上確實不對,但我實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八年前自作多情,面子上擱不住,幾乎是落荒而逃,像個斗敗的公雞。

八年後回來了,原只想偷偷坐在人堆里看他一眼,可不幸又被發現,怕又給人「余情未了」的錯覺,真是再糟糕不過,我到哪都是暗戀的命相,老天真是忘了我也是自尊自愛的女孩子。

罷了罷了,不見也罷,反正我一直任性,一直做錯事。

「算了,八年不見,敘起舊來可以有裹腳布那麼長,我沒興趣。」

走到學淵樓大門口,田雞被一個電話叫走了,我認識路,讓她先忙工作,我去四處轉轉。

田雞臨走前又露出賊兮兮的壞笑,揚了揚手機,莫名其妙地抱住我撒嬌,「莫愁,你頭上長出了一朵花。」

「什麼花?」

「桃花。」

我咧著尖牙把她打跑了。

走到小樹林邊,我準備進去走走兒時的老路,這時身後有凌亂急促的跑步聲,我心一驚,回頭看,原來是夏捷。

他在我面前急剎車,「莫愁姐,你怎麼走了?跑得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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